第二十四章03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672 字 2个月前

在中条山上,在整个晋南地区,刨人的祖坟,掘人的坟墓是最遭人恨的。围在崖口上的这一群红卫兵虽然身上都穿着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佩戴着红袖章。但他们都是这附近山上山下的农民子弟,李丁民骂出来的话他们都能听懂,他们的父兄在家里也是这样教育他们的。他们毕竟还是一群娃子,一群盲从盲信没有自己主张的娃子。李丁民的骂像是一瓢凉水浇到他们头上,让这一群娃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娃子们是单纯的,李丁民却是严厉的。红卫兵里有人嘟囔一声:“这是李天喜他爹。”这一声嘟囔让他们谁也再蹦跳不起来。原因就在李天喜身上。天喜在学校里是个学习拔尖的好学生,为人处世也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随波逐流也参加了红卫兵,因为脑子好点子多,在这一派红卫兵里算是一个谋士。这次行动他就是负责人之一。李丁民是歪打正着擒住了红卫兵的头儿。

李丁民凶狠狠地骂了儿子一气,然后转过脸诚恳而不失威严地对一群暂时不知所措的娃子们说:“红卫兵小将们。”这句时髦的开场白他也是才从下马河大十字上拾来的,现在人们无论说什么,只要有红卫兵在场,就都要加上这么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他说:“红卫兵小将们,请你们相信我,我可是铁杆贫农,往上数三代五代都是给人扛长工的贫农。我向你们保证这个坟堆里没有埋藏着你们说的那个变天账。不错,这个坟堆里埋的是地主,他是神经错乱后跳崖死的,当时正是土改时期,那时候我是贫农代表,是我亲眼看着他下土埋葬的,别说是变天账,他连一片棺材板子都没盖,是卷着烂席片子埋的……”

李丁民的话没说完,天喜捂着火辣辣烧疼的脸朝红卫兵伙伴们摆头使了使眼色,自己先扭身走了。天喜一走,红卫兵就扔下手里的钢锨铁镐,也都垂头丧气地跟着走了。

红卫兵一走,月儿爬在爹的坟头上放声大哭起来。多少年来她都没有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哭过。今天,在遭受了这么大的劫难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悲苦,就哇哇地哭出来。哭吧,已经是个这了,还能再惹出多大的灾祸,大不了把崖口上的这两孔窑洞捣塌,大不了再让绑到大十字上去游斗一回……

新生这年就整十五岁了,虽还不是多么的粗壮高大,却也硬朗起来了。他早出晚归成天在山坡上放羊,坐在山坡看着马沟河里忙碌进出的人群,也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父母都让揪到大十字上游斗去了,他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

新生只上了五年小学,脑子里简单的搞不懂纷繁复杂的社会上为什么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革命。不管社会上兴起什么样的运动,受整挨批的总是父母这一类人,这世界多不公平呀。父亲母亲那么勤劳那么善良,却总也摆脱不掉苦难和屈辱,难道一个地主成份就真的要把人压上几辈子不让翻身?自己这个地主的儿子,剥削过谁?欺负过谁?从生下的第一天就受人欺负,这一辈子就真的要这样过去?唉,要是父亲母亲不是出身在地主家庭就好了,那样父亲母亲就不会这样无休止地受人欺负,自己也就不会来放羊,而是会和杏花他们一样去上学。自己也就不会说下一个瘸拐的小儿麻痹媳妇。不说一个这样的媳妇,那会说一个什么样的媳妇?自己真要是贫农出身,肯定会说下一个像杏花一样喜人好看的媳妇,不,不是像杏花,而就是杏花……

新生坐在山坡上已经这样没头没脑地胡乱想了好长时间了,每想到这里他就会忘情地笑出声,好像那个脸蛋儿美得像珍珠一样的杏花就真是他未来的新娘。想吧,现在至少还有想的自由,用虚无飘渺的梦想麻醉自己的灵魂,不也是一种乐趣吗,不然成天成天坐在这荒草野坡上,心里尽是苦难、羞辱、失落、空虚和孤独,那日子咋往下熬呀?不在心里和自己说说话,难道能和这群羊说?羊要是真能听懂人的话就好了,人要是生活在梦里就好了……

天渐渐地黑暗下来,新生把羊群赶进羊圈,肩上背一捆干柴慢悠悠地走上崖口。新生和父亲一样是很勤快的,每天放羊回来总是要捎一捆干柴。新生把干柴放到柴垛上,甩一下手里的放羊鞭。他每天回来差不多都要甩一下放羊鞭,用鞭声告诉母亲他回来了,听到他脆脆的鞭响,母亲总是要笑吟吟地走出窑门,来帮他弹扫身上的尘土,崖口上的一家人虽然历尽了磨难,但一家的感情却是深厚的。

新生的鞭子响过了,却不见母亲从窑门里迎走出来。新生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一团阴影在心里升腾起来,他预感到灾难又降临到崖口上,又降临到他们一家人的头上了。新生赶紧向正窑奔去,正窑门敞开着,他往正窑门口一站,立时就呆住了,残酷的现实和他坐在山坡上幻想的美梦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窑里惨败的简直不能睁眼看,母亲坐在被捣塌的炕沿上悄悄地抹泪,父亲圪蹴在一片破碎的瓦砾里默默地抽烟。看着这惨破的一幕,新生恨的把手里的鞭杆嘎叭一声撅断……

前期的混乱过去后,就过年了。一过完年,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更往深处发展,就不再是几个穿着草绿军装的红卫兵在蹦跳着抄家揪斗破四旧立四新了。各行各业各类人群全都参加进来,先是夺权的风暴,紧接着就是武斗的狂潮。武斗是由夺权引起的,各路造反的群众都声称自己是最革命的组织,最应该从走资派手里夺取政权。于是就发生武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拿起枪杆子怎么能夺得政权,一时间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又成了楚汉相争的战场,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武装斗争,对立的两派高举起的都是革命的红旗,争夺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但这并不妨碍两派真刀真枪地武斗。三国诗人曹植的七步诗写的多么好呀: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就是呀,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历史前进了几千年,人们为啥又回到了愚昧的时代,根源在那里?谁问过这样的问题,谁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人思想,七亿人行动,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武斗夺权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卧马沟却显得有几分安静。

卧马沟是个小村子,百十来号人,关系一点也不复杂,他们祖祖辈辈住在一起,是知根知底的了解。三个掌权管事的村干部,又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儿女亲家,他们不乱社员群众谁还能乱起来,谁愿意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无端地搅乱。实事上中国的老百姓就和耕地的老牛一样,是最吃苦耐劳,最能忍辱负重的好百姓。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最好的老百姓往往就要遭受最大的磨难,这似乎也是一条规律,眼前的形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根才让红卫兵揪到下马河的大十字上批斗了一回,回来后又病了一场,思想情绪整个都消沉下去。但他还是卧马沟的队长,还是卧马沟的党小组长,郭安屯李丁民还是扶帮他的左膀右臂。卧马沟的干部群众没有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还像以往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只是队长吴根才敲钟的时候不再是那么有劲,浑厚的铁钟让他敲的疲疲蹋蹋的,让人听的昏昏沉沉没精打彩,不像要上工干活的样子。

为了激发起社员群众的劳动劲头和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热情,政治队长郭安屯进言建议在皂角树下开一次批斗会,把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揪出来斗上一回。斗地主,是文化大革命永远的主题。

但是吴根才摇头了。他额头上并排着的三个让火罐子拔出来的深褐色印记早就消褪的没了踪影,可他心里的阴影再也消除不掉了。还是老百姓说的好:要想知道打个颠倒。吴根才在大十字上挨了一回批斗,就知道被斗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是对人最残酷最野蛮的羞辱和摧残。他自己被冤冤枉枉地批斗了一回,耀先月儿又有什么罪过?他们不就是地主的儿子儿媳吗,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多年,斗出个什么结果?还不是原帽旧鞋。“算咧,陈芝麻烂谷子拾翻出来一百回,还是个那。要想开会,就在皂角树下念念报,学习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反正地里的庄稼活也不紧,全当是磨镰哩。”吴根才不想再让耀先月儿当众出丑,他和月儿毕竟是有过那种关系的,他不能不替月儿想一想。同时他也不想让郭安屯白开一回口,他好赖也是政治队长。于是吴根才就说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在皂角树下念报学习,并且还幽默一把,把念报学习说成是磨镰。磨镰不误砍柴工,意思也是和抓革命,促生产相吻合的。

郭安屯心里虽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让吴根才最后一句幽默话给逗笑了,他也就顺着台阶往下走。他知道吴根才是在有意袒护月儿,但这不能往外说,说出去就和亲家伤和气了。

学习就学习吧,到时候能给公社革命委员会夺了权的造反派交待过去就行。郭安屯在皂角树下敲响了大铁钟。骤然响起的钟声与往日有些不同,这钟声响的急促而宏亮,有些像吵架的女人在吱吱哇哇地叫。

疲蹋惯了的社员听到这样响起的钟声,心里也是一紧,就都紧着往坡道下走。到了皂角树下听说是要开会,便都喜欢地叫嚷起来。坐在场子上开一晌会和蹶着尻子在地里干一晌活,挣的工分却是一样的多,人们当然愿意来开会。就连平常很少下地干活的人也都挤坐到场上混工分来了。农民的觉悟就这么高。

听说下面又要开会,崖口上的耀先月儿就紧张起来,卧马沟开会,不批斗他们能批斗谁?两个人相互看着,眼里都满含着忧郁和焦虑。但是不下去是不行的,开批斗会,他们不主动下去,政治队长就会派民兵上来揪。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耀先月儿用眼神相互鼓励着,怀着一种悲壮的决心,向崖口下走去。

是学习念报,不是揪人斗人的批判会,耀先月儿像是逃躲过一劫似地坐在人群后面长长地出一口气。

现在开这样的学习念报会就有条件多了,首先卧马沟也订了人民日报,报上天天都有社论或是特邀评论员写的大块文章,这都是现成的学习材料;其二,卧马沟回来一群学生娃,不管是在城里念高中的,还是在下马河念初中的学生都回来了。学校全都停课闹起革命,学生娃不回家干啥去。没有回来这一群中学生时,报上那一块块大文章,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念下来,卧马沟老一茬人里读书识字的人不多。

在县城上高中参加了红卫兵的郭土改和李天喜也回来了。李天喜是自己跑回来的,郭土改是躺在门板上让抬回来的。在夺权的武斗中他们这一派打输了,被另一派从县城里赶出来。天喜再没地方去就回来了,土改不服气,又参加了后来的武斗,结果尻蛋子上挨了一矛子,血淋淋地让人抬回来。还算好,挨矛子戳的是肉厚的尻蛋子,要是一矛子戳在肉薄的胸口上,他的这条小命就扔在城墙壕里捡不回来了。那一矛子把郭土改的张狂劲也就给戳没了,他成天捂着个烂屁股,再不是下马河大十字上站在狮子头上的那个英英武武的红卫兵了。还算不错,那一矛子没有伤了筋骨,只是伤了皮肉,回来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也差不多快养好了。今天也歪歪扭扭地下来开会来咧。

郭安屯手里捏着一卷子报,站在皂角树下。卧马沟每次开会政治队长都是当然的主持人,在这方面吴根才从来不和他争,李丁民也不和他抢。吴根才从一开始就厌恶开会,性格沉寂的李丁民更是不愿意多说话,两个人把风光的角色就让给了他。

今天皂角树底下没有摆放那张象征主席台的桌子,是吴根才不让摆。吴根才和李丁民也和社员们一样席地坐在干酥酥平展展的场子上。前面面向大家背靠皂角树站着的就郭安屯一个人,他手里捏握着一卷报纸,黑黝黝的脸上激荡着在地里干活时没有过的亢奋,他捡拾起刚才吴根才说过的那句幽默话,说:“社员同志们,今天咱们集体在皂角树底下磨一晌镰。”磨镰不误砍柴工,在地里干活,干的困乏了的时候,想抽几袋烟,社员们不说是抽烟,就说是要磨镰。歇下来抽吸上几袋旱烟,过过瘾,再干起活来就欢势有劲了。但是把开会学习也叫成磨镰这还是第一次。郭安屯解释说:“磨镰是为了更好的砍柴,同样道理,坐在场子上学习也是为了更好的革命。抓好革命才能促进生产,所以开会也能叫磨镰。”他的解释通俗而不牵强,引的场子上起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