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0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797 字 2个月前

月儿开始为儿子上中学准备起来,下马河离卧马沟有二十里路,新生去上学就得驻校,一星期才能回来一回。月儿把箱子里柜子里自己纺织出来的粗花花土布一卷一卷地全翻找出来,从里面挑捡合适好看的粗布,她要给儿子做一套崭新的被褥,做两身崭新的衣裳,让儿子干干净净排排场场地去上中学,让下马河的人都知道月儿的儿子是个周正有出息的好学生。月儿这几年纺织出来的花棉布真多,一匹匹一卷卷花花绿绿的摆满了一炕,让人看的眼花缭乱。月儿不乱,她心里镜子一样明亮,她把适合做衣裳、做床单、做被里被表的花粗布一样一样的挑选出来,坐在炕上一针一线为新生缝制起来。月儿手上的女工活,不仅做的好,而且做的快。几个晚上她就把里外三新的被褥衣裳做出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炕上,就等着儿子背起来去上中学了。

然而皇甫老师却送上来一个噩耗般的消息:公社中学不收她的新生。

月儿差一点疯了,耀先也傻了,新生抱住崖口边上的那棵杜梨树止不住地流眼泪。青天起了霹雳,那滚地炸响的惊雷把崖口上的一家人又一次炸懵了。“为啥呀?这是为啥呀?”月儿哀哀恸哭着向崖口下奔去。往常她受了委屈,受了欺负,受了侮辱,都是低嘤嘤的在崖口上悄悄地哭泣,不敢让人听见,不敢让人看见,她连哭的权力都没有。可是今天为了儿子,她不顾一切了。儿子才是她的一切,儿子是她的将来,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不是吗?现在除了儿子她还能再指望上什么呢?儿子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儿子连学都不能上,怎么能有了出息?怎么能有了前途?儿子上不了学,儿子的将来就会和自己的现在一样黑茫茫的。不,还不如自己的现在,他连媳妇都说不下,他就会在卧马沟里打一辈子光棍,一辈子光棍呀!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月儿疯了似的向崖口下跑去,耀先不放心地在后面追撵下来。月儿从崖口上狂跑下来,一头撞开学校的窑门,“咕咚”一声就在皇甫老师面前爬跪下去,“老师老师,我给你爬下磕头了,我求你了,老师,你让我的新生上学吧,让我的新生上学吧,我给你爬下磕头了,老师老师。”月儿爬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皇甫老师一个人窝在窑里也正在为自己最好的学生不能上学而熬煎哩,月儿却这样的来求他,他那里敢承受呀,他赶紧和随后跟进来的耀先把月儿往起扶拽。月儿哭得断了气,一滩泥似的浑身稀软立不起来。耀先干脆就把月儿拦腰抱住。皇甫老师也泪眼汪汪了,他悲疚地对这一对恓惶人说:“我也是没有一点点办法呀,新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学生,和你们家长一样,我更希望我的好学生能一路把书念下去,将来能有出息,能成了国家建设的有用人才。可我说了话顶个啥呀,人家中学只听公社领导的,不听我的,我说的话在人家跟前连个屁都不顶。”皇甫老师说着骂着也呜呜地哭起来。

“天啊,这世道真的是不让人活了。”月儿喘上气来就哭着这样喊,耀先赶紧用手把月儿的嘴堵住,生怕她再喊出招惹灾祸的话,“胡说啥呀你,这不是在和皇甫老师商量吗。”耀先把悲气到极点的月儿哄劝住,再详详细细地问起皇甫老师这究竟是咋回事。皇甫老师也就长长短短地把事情学说一遍,最后推断着说:“听中学老师的那种口气,这恐怕不是他们学校的意思,可能公社领导是这种意思,要不,他不会说让我到公社去找领导说理。唉,现在‘年年月月天天’地讲斗争,可就把一大批好学生给可惜了。唉,这成了啥世道了。”

耀先仰天长叹一声,搀扶上月儿回崖口上去了。在这样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他们像蚂蚁一样渺小卑微,只能任人摆布,任人踩蹋,任人宰割。在这“年年月月天天”都在讲的无情现实里,他们连小小的卧马沟的政治队长都不敢找,他们还敢去找公社里的大干部?他们只能听任乖戾命运的摆布和捉弄了。

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爱。五年前为了能让儿子上小学,月儿付出了常人无法付出的沉重代价。现在她就是再想付出那样的代价,也没有了门路,她连卧马沟都出不去,怎么又能找到公社里去呢?去了又找谁呢?月儿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儿子失去上学的机会也就失去今后的一切,将来他就和他的父辈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在卧马沟里艰难地屈辱地生活。不,他还不如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起码还有一个善良的女人陪伴着,他呢?他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新生和父亲母亲一样,心里也在滴血。上学是他唯一的出路,更是他最大的心愿。只有上了学,才有可能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才有可能改变父亲母亲悲惨的命运。新生知道受尽苦难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寄托着多么厚重的希望,他自己也有一个五彩斑澜的美丽大梦,他梦想着有一天把书念出来,让受尽苦难和屈辱的父母跟上自己去享福。可是现在这个美丽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自己不但解脱不了父母的苦难,反而还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坠在他们心上,使他们在苦难中沉的更深……

耀先和月儿窝屈在窑里一天没吃没喝,心都碎了,那还想的起来吃喝。新生则是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也是一天没吃没喝。他看着眼下的卧马沟村落,看着弯弯延延的马沟河,眼里满是迷茫,满是委屈,满是泪水。天快黑的时候,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从杜梨树下站起来,回到窑里对伤心的父母硬硬地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我挣工分养活你们。”说完就把自己的铺盖卷抱到偏窑里,从这一天开始,新生就不再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了。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是卧马沟里的一名挣工分养活自己,也要养活父母的社员。成了挣工分的社员就算是成了大人,就再不能睡在父母的炕上。他要从偏窑里开始一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已经下了狠心,既然没有上学的命,那就参加劳动狠狠地挣工分,把全套庄稼活都学会,用自己的肩膀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让受尽磨难的父母少操心少出力少受苦。多有志气呀,可他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

新生是自人民公社成立以来卧马沟生产队接纳的年岁最小的一名社员。现在不同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所有人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在学校上学。起码都要把三年初中念满,长知识长身体全在这几年,天下的父母心里想的都一样,都巴望着儿女能把书念好,能有了出息。既是出息不了,起码也要把身体长成,再回来当农民种地。当农民种地没有一个好身板那行呀,身板子不硬一天三晌你把日头就背不到天黑。新生瘦弱矮小的身体根本还没有长起来,就参加到农民的队伍里来了,就要一天三晌地背日头了。这是可悲的却又是真实的。

皇甫老师不甘心让他最好的学生就这样像河沙一样地流失掉,他再找到联校,联校领导摊开一双手为难地帮不了他,让他自己去找公社领导。公社里面他认识谁呀?他只好回过头找到吴根才的上院房。皇甫老师了解到了,新生上不了中学的根儿是在公社里。他没有本事不认识公社里的干部,但当了十几年卧马沟村干部的吴根才应该跟公社里的领导熟,他应该出面帮帮这个可能会有出息的好学生。

吴根才坐在上房听皇甫老师把事情一说,他端在手上的水烟壶就再没有续上火,他想起五年前月儿为了能让儿子上小学在水磨房里和他有了事情。有过那种事情后他就真知道月儿是个好女人,是整个世界上都少有的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她实在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的一辈子才不得己干出那种事情。现在走了一个轮回,她又碰上同样的问题了。五年前是上卧马沟的小学,他说了算。现在下马河公社的中学他说了可就不算了。别看他当了十多年卧马沟的一把手,他和公社里的干部们并不是很惯熟,他不爱跑闲腿说闲话开闲会,公社里有个啥事,他都把政治队长往前推,让他去支差。这些年下来,他和公社里的干部就很生隔。不过吴根才还是决定要为月儿跑跑这事,月儿毕竟和他好过一场,“皇甫老师,是月儿让你来找我的吧。”吴根才突然问一声,他想五年后月儿又碰到同样的问题,她不好意思下来,就托请了皇甫老师来再求他一次。

皇甫老师不知道吴根才心里是咋想的,但他还是照直实说:“不是谁让我来找你的,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我是看着这个学生上不了中学可惜,要是一般的学生也就算了。这可是一个好学生呀,年年都考全公社第一,还在全国获过奖,新生这孩子要是有机会上学,将来不定会有多大的出息呢,他有了出息,也有你的功德呀。出身不好咋了,现在不是讲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队长,你是一个公道正派人,和公社里的头头们又能说上话,你就帮帮这个忙吧。”皇甫老师真是爱才心切,说出来的话和家长一样恳切。

“行,这事我给咱跑跑。”吴根才应承住了,即是皇甫老师不说这么多,他也会应承。月儿的事情他不能不管,人不能没有良心,水磨房里那些美好的事情他怎么能忘了呢。吴根才应承住皇甫老师的事,也就是应承住月儿的事。

吴根才决定亲自去公社一趟,去找找公社的头头说说月儿的儿子上学的事情。在准备动身的时候,他把郭安屯叫到皂角树下,问:“安屯,你知道现在公社里谁管文教这一块?”吴根才长时间不往公社里跑,对头头们的分工他不摸底,郭安屯知道,在他跟前问清楚,去了就好找人。

郭安屯眨动着眼睛反问道:“你问这干啥?你是有啥事情?”

吴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大阔阔的脸盘上就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色,他和月儿在水磨房里的事情就是让郭安屯发现的,现在他们又成了亲家,提说起月儿总有些不好意思,吴根才转个小弯子说:“皇甫老师找过我,他说拴娃的新生上不了中学,想让我到公社找找人说说情。也是,那么小的人上不成学,回来干啥呀,啥也干毬不成。”

“是这事呀,我还当是啥。”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有了一层诡秘,“要是为这事,你就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白搭。”郭安屯口气很硬,但身上的动作却散散漫漫,他斜着膀子靠倚在皂角树上,手里卷捏起旱烟卷儿。

“咋?”吴根才的气有些短,话也问的短,只问出一个字。

郭安屯就扬扬洒洒地说出一堆道理,最后他说:“根才,现在是啥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国的形势都是这样的,这又不是咱们不让他上学。前几天我到公社开会碰见韩同生主任,韩主任也还是那样的意思,现在学校这么紧张,能把贫上中农的子弟照顾过来就算不错,地主的儿了上啥学呀,那些人知识越多越反动,还是不让他们上学的对。这是韩主任的原话,我一点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往里加。”

吴根才热呼呼想为月儿跑腿办事的心让郭安屯几句话给说凉了。现在的形势确实是这样的,困难时期刚过去时间不长,各地的学校都很紧张,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子弟上中学都有一定的难度,地主的儿子这些社会的另类就更没门了。心凉了的吴根才看着郭安屯再说不出话,要搁在前几年老周书记在,凭着一张老脸也许还能把事情说成,现在去找谁呀?赵达志书记来这么长时间,他和人家还没有正经上过话,韩同生是公社主任,但韩同生对他一直就不感冒。吴根才呐呐地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倒不是说他就把月儿的好给忘了,月儿的好他忘不了,是因为他没有为她说话办事的那种本事。

郭安屯乘机把话往实里扎,他说:“算了,你对的起她了,五年前要不是你搭一句话,她儿子恐怕连咱村的小学都没资格上。”郭安屯这话实际上就是把水磨房里的事明挑出来了,吴根才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这事你就别管她了,小心越咕咚越黑。”郭安屯用话把吴根才逼得直往后退,他真害怕把水磨房里的事咕咚出去,那他的脸面就没地方放了。吴根才和郭安屯不一样,吴根才是爱脸面的正派人,自己隐秘的私事怕人知道;郭安屯和巧红的事闹的四十里马沟谁都知道,可他还和没事人一样。

“算咧,算咧,不管这事咧。”吴根才一撒手转身走了。

看着吴根才走了的背影,郭安屯在皂角树下奸佞的笑了。实际上新生上不了中学除了当时客观原因外,郭安屯在里面是起了主要作用的。当时虽然八届十中全会已经开过,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也见诸与报端,并且还成了社会主义时期的总路线。但相对来说,当时的政治环境还算是宽松的,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仍是当时的大政方针。小学毕业学习成绩优异的新生本来是能顺顺当当到下马河去上中学的。但郭安屯不高兴了,郭安屯一直寻找着机会,要狠狠地报复一下月儿,他到公社开会,正好就碰上毕业的五年级升学考试,卧马沟的几个升学考试的学生他都认识,其中就有月儿的儿子,这样他就动起心思。开完会,他坐在公社主任韩同生的房里没有走,他们来来往往十多年,交情挺深。郭安屯几乎不转弯就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韩主任,还记不记的卧马沟地主儿子的那个风骚女人?”韩同生阴阴地一笑,卧马沟里别的人他也许记不起来了,但是卧马沟里的月儿他怎么能忘了呢,“咋?她是不是也风流到你的被窝里去了。”韩同生知道郭安屯在卧马沟村里有几个相好的女人,前几年把官司都打到公社来了。

郭安屯挥着手笑着说:“没有的事,咱可没有那桃花运。我是说那个风流女人的儿子今年也要到公社中学来上学了。”“噢。”韩同生心里不知道是怎样想的,他这么短短的噢一下挺让郭安屯费心思。他就再试探地说:“现在学校这么紧张,地主的儿子也能顺顺当当地来上?”“……”韩同生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郭安屯,有让他把话说完的意思。郭安屯就壮着胆再说:“给公社中学打一声招呼,把地主的儿子卡下来,别让他上,反动家庭,学的东西越多越反动。”韩同生嘿嘿地笑了,郭安屯也跟着笑起来,他怕韩同生胡乱猜想,就忙说:“不是那个意思。”“啥意思?我说话来?我没说话么。”两个人就在这样的玩笑中把事情定下来。回过头韩同生真的就给公社中学打了招呼,于是就有了新生不能上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