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就知道了,走。”民兵的态度粗硬蛮横根本不给解释。耀先腿软的直打颤还是让民兵用枪押着走了。月儿手里端着盆子,盆里是没有洗完的碗筷,追出窑门,想想不对,返身把手里的盆子放回窑里,就急慌慌地往下追撵。她不知道民兵要把她的男人押下去干啥,但是她知道这些年自己和自己的男人没有干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没有干过一件损害别人或是损害集体的事情。她要追下去问问这到底又是因为个啥?
钟声响过,坡道上也有往下走的人。月儿在坡道上就碰见了水仙,水仙拉月儿一把悄声说:“月儿,你甭下去。”月儿就哭出来问:“这又是出啥事了,我们一天到晚老老实实的待在崖口上,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这是又惹下谁咧?”“你先回崖口上去吧,拴娃不会有啥事情,是上面让开批判斗争会。不是因为别的。”水仙是从男人李丁民嘴里知道这事情的。就给月儿透了一点风,不让她到下面场子上去,免得也让斗了。心酸委屈的月儿抹着泪回崖口上去了。
听说后晌间这晌不干活了,要坐在皂角树下开批判斗争会,社员们就都高兴起来。坐在荫荫凉凉的皂角树下啥也不用干,听别人胡乱地说上一晌,也能把工分挣下,这多好呀,比在地里红汗黑流地干活强多了,谁不高兴。天天都坐在皂角树下开会不干活那才好哩,管他是开啥会。
社员们聚到皂角树底下看见民兵端着枪把脸色惨白的耀先逼着往一条板凳上站,就有人悄声地问:“这地主的儿子又犯下啥事咧?偷咧?抢咧?还是嘴没把严说下啥反动不好听的话咧?”“可知道是因为啥。这种人还敢偷抢还敢胡说八道?”“咱看咱的热闹就对了,管他是因为啥。”人们伸脖子探头猜测议论着看起热闹。
和往常开会一样,皂角树下摆放一张桌子,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三个村干部坐在桌子后面,社员们就席地坐在场子上,耀先站在一条晃晃荡荡不稳的板凳上,批判斗争大会就开始了。这会当然是由政治队长郭安屯唱主角,只要皂角树下开会唱主角的就总是这个人。
郭安屯展开手上的报纸连说带念地就开始了。席地而坐的社员群众一开始都在静静地听,想听听地主的儿子究竟是又犯了什么事,听着听着就听出名堂来了,地主的儿子啥事也没犯,是上面让年年月月天天地讲这种事情。农民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自己身边的事情,对远处的事情他们没兴趣,外面就是天塌了也把卧马沟的人砸不死。既然地主的儿子在卧马沟里没犯事,政治队长大盆套小碗一套一套说出来的那些话社员们就不爱听,也听不大懂,下面就乱嗡嗡地开起小会。
学校的三十来个小学生也停下课,来参加这个批判斗争会。小学生方方整整的坐在最前排。新生也在学生的方队里,他坐在那里眼里噙满了泪,把头都要低垂到裤裆里去了。站在板凳上被示众,被羞辱着的是他最亲最爱的父亲,他幼嫩的心灵受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震憾就可想而知了,这残酷的一幕将永远永远地铭刻在他的心上。
月儿倚着杜梨树站在崖口上,看着下面这样的场景只能默默地流泪,可怜的人呀,在这样的现实中除了哭,她还能再有啥办法呢?她能恨,敢恨吗?
皂角树下的批判斗争大会正进行到交干热闹的时候,顺着坡道从沟口上来几个人,几个外村的陌生人。场子上的批判斗争会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就站在边上看。一共上来的是四个人,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其中还有一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小女娃。
席地坐下一场子的人们本来就不专心,看见场子边上又来这么几个人就更不在意什么批判斗争会了,都扭过脖子转过脸往这几个人身上瞅看。尤其是眼里长了玻璃花的女娃子更成了人们聚焦争看的对象。看着就有人说出口来:“哟,你们快看,上来的那个女娃是一只眼,另一只眼里白白花花的长的是玻璃花。”
人们都抬头扬脸往那边看,就把这边的批判斗争大会晾台了。郭安屯扭过脸朝后看看,再转回头朝心不在焉的社员们吼道:“乱啥乱,都好好开会,上来的过路人又不是没见过。”
他那里能管得住呀,满场子上的人都看着那个一只眼的丑怪女娃哇哇地说起话来。坐在人群后面的水仙抬眼看见从沟口里走上来的这四个人心里就叫起苦来:“唉,月儿的命啥就这样的苦呀,跳马槽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历头上真的就再没有日子了,真是天不长眼。”水仙在心里为可怜的月儿叫着苦喊着冤,站起来就赶紧往过迎。
来不及了,脸面前的这场大戏已经敞敞亮亮地摆出来了,就是拿再大的幕布也遮掩不住。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被场上的人争看的女娃,就是前不久新生去跳马槽遇面相亲的贫农女娃,那个男人就是女娃的父亲,两个跟来的女人,一个是女娃的姑姑,一个是女娃的姨姨。他们是专门挑选了日子来看屋的,没想到一走上卧马沟的村口就先看到一幕这样让人难堪的戏。卧马沟的郭耀先是四十里马沟的名人,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却都认识他。女娃的父亲走上沟口一眼就认出站在长条板凳上被示众,被羞辱,被批斗的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地主郭福海的儿子郭耀先,就是正和自己提说亲家的那个人。女娃父亲的心一下就凉了,凉透了。一开始他就犹豫着不想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但禁不住两个媒人说下的一大堆甜言蜜语,女儿眼睛又有毛病就勉勉强强地同意了。他想过许多可能,就是没想到还会碰上这样的场面,真是丢人现眼。女儿虽有毛病,但也不能往这种人家里送,女儿进了这种人家,也就是进了火坑,进了灾窝了。不等水仙跑过去,他拽住女儿,喊上女娃的姑姑姨姨头也不回地又往河滩里去了。水仙追都没有追上。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场上喊叫一声:“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难看丑怪的女娃就是月儿给她新生说下的媳妇。”“嗡嗡,哇哇”场子上随之就发出一片抑止不住的吵叫和哄笑。
在这样的吵叫和哄笑中,耀先一头从板凳上栽跌下去,栽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这场劫难对崖口上的一家来说,是一次更沉重的打击,以往有劫难袭来的时候,耀先月儿都在前面尽力地用自己的肩膀抵抗住,不让劫难羞辱和灾祸伤及到他们的儿子。可是这场劫难把他们的儿子也深深地卷裹进去。新生跟上他们注定是要遭受磨难的。
经过这场劫难,跳马槽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就再也没有随着人到崖口上来看屋,这一桩亲事又成了过眼烟云。
耀先脸上栽破的伤痂迟迟地好不了。月儿心如苦井。新生的亲事又被拖延下去。笼罩在崖口上的那团黑云浓雾不但没有消散,反而还越聚越浓越聚越重,要把这一家人彻底压倒,彻底吞噬了一样。
这场劫难给一家人心灵和肉体上造成的创伤还没有抚平,血迹斑斑的心灵还在颤颤地滴血,一场更可怕的风暴,把一家人卷进了更深的苦难和黑暗当中,使他们一家彻底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将来。人,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将来,活着还有意义吗?
新生做为地主的儿子,说不下媳妇,竟然连上学的权力也让剥夺了。儿子上不成学了,你说他们一家还有希望还有将来吗?
小学毕业,新生做为全班最优秀的学生,本该顺顺当当地升到公社中学去接受更高一级的教育,但是却被拒绝了。下马河公社中学的大门只向贫下中农的子弟敞开,它不接受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不配接受更高级的教育。反动阶级的人越有文化,对社会主义就越有害。这是当时的一句时髦话。
第一个被惊呆了的是卧马沟学校的皇甫老师,因为他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这一年在皇甫老师手里毕业的五年级学生总共才六个,除新生特别优秀外,另五个很是一般,考试成绩也是将将达到升学的标准。新生是连续五年全联校这个班级的第一,这次升学小考,依旧是全公社第一。皇甫老师把胳膊搭在好学生新生的肩膀上,身后领着另外五名学生,兴冲冲喜滋滋地走进公社中学的大门。老师看着学生毕业,就和农民看着地里的庄稼丰收了一样高兴。皇甫老师有理由高兴,他臂弯里搂着的这个学生是连续多年的全年级全联校第一。
皇甫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进了公社中学的教导处,但他不认识中学教导处里的两个老师。小学和中学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学校,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来往不多,皇甫老师又长年钻在卧马沟山里,和公社中学的老师们来往的更少。“我们是卧马沟小学的,来报到的。”皇甫老师领着他的学生进了公社中学的教导处,这样对坐在里面的两位老师说。其中一位客气地接上话,说:“老师请坐。”皇甫老师就知道这个搭话的老师是负责管事的人,就走过去,把手里的花名单递上去。接上话的老师接了皇甫老师递上来的花名单,再说一声请坐,就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底子核对起来。
皇甫老师没有坐,他就站着有些抑止不住地说:“我们卧马沟今年可是给咱公社中学送来一个尖子生。”中学教导处的这位老师似乎没有认真听皇甫老师在说啥,而是没有抬头地问一句:“你们卧马沟学校有个学生叫什么来着,是地主的儿子。”“对对对,就是他,叫郭新生,虽然家庭成份不好,但学习好,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回回考试都是全公社全联校的第一名,有一篇作文还在全国获了奖……”皇甫老师恨不得把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学生,所有的好处一口气都说出来。皇甫老师心里高兴呀,自己教出来的好学生还没有报到,就在中学的教导处里挂上了号,皇甫老师觉得自己脸上有了很大的光彩。
“这个学生我们不要。”中学的老师冷冷地说一句。心里高兴脸上有了光彩的皇甫老师万万没有想到中学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啻是晴天响起的霹雳,皇甫老师一下被震懵了。心里的喜悦和脸上的光彩风吹帽落一样没有了。他还看见中学教导处的老师冷冷地说这话的同时就用粗粗的黑铅笔把名单上的郭新生三个字划掉。“为,为啥呀?为啥你们不要?”皇甫老师好半天才憋着气问出来。中学教导处的老师像电影上的大人物,耸耸肩反问一句:“这事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呀。”“知道啥?鬼他妈的知道。”皇甫老师激动起来,也就顾不得当老师的斯文了,他把手拍在桌子上质问起来:“因为啥?就因为是地主的儿子?现在不是人人都在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子弟是可以教育好的,为什么不让他上学,你们这样做没有道理。”
“你去找校领导,或是找公社领导去说理吧,我不管这种闲淡的事情。”看来中学教导处的这位老师很有涵养,皇甫老师把手都响响地拍到他的桌子上了,他却不温不火地坐在桌子后面干开自己的公务。
皇甫老师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马沟来的。一棵通直向上的能成栋梁之材的嫩树苗被人为的折断了,一片青葱葱的好庄稼被一阵雹子打了,谁不心疼?而皇甫老师就是培育这棵好树苗的园丁,就是种这片好庄稼的农民呀。
新生因为家庭成份的缘故一直说不下媳妇,连个有缺陷带残疾的媳妇都说不下。月儿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儿子的学业上,只要学习好,将来能考到大地方的学校去,说不定就能给妈引回来一个干事的洋媳妇。月儿听人说下马河就有一个穷汉家的娃子,在外面上了几年大学,就给爹妈引回来一个很洋气的干事的媳妇。月儿给儿子鼓劲,让儿子刻苦努力学文化长本事,把这口气争回来。月儿知道儿子努力了,在升学小考中又是全联校第一。儿子要到下马河上中学了,说起下马河月儿就一阵心酸,下马河是她的娘家,原来有一大家子人,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要是娘家还有人,新生到下马河上学就能得到舅家的照料。唉,不想过去的陈年往事了,现在的事都让月儿心烂的不行,再想过去的伤心事,就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