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6531 字 2个月前

耀先月儿挥动着扫帚仔细认真地从坡道上扫下来,在快到坡底的时候一扇栅栏柴门轻轻地推开,把正用心扫街的耀先月儿猛猛地吓一跳。他们警觉地抬头看时,栅栏门里立着的却是水仙嫂。水仙嫂是他们的恩人,月儿不加思索地就轻柔柔地叫了一声:“水仙嫂。”

水仙是一个勤快人,每天起来的也挺早,常常是天不亮一个人就往地里走。她看见这两个人时心里的话就再憋不住,就接了月儿的话悄声说:“工作队的老周又回来了,是专门为你们回来的。”

耀先月儿一听这话脸就吓白了,他们都这样了,连生活都顾不下,还能再有啥事?

见耀先月儿吓得变了脸色,水仙赶紧笑着说:“这回是好事,和上次不一样。”

“好事?”耀先懵懂了,这个时候还会有好事等着他们,这可能吗?他回头看看月儿,月儿也是把一双疑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好事。是要给你分地,不仅给你们分坡上的旱地,还给你们分一块滩里的水浇好地呢。真的,是你丁民哥开会回来亲口给我说的。我给你们透个信,也好让你们高兴高兴。就是这,快扫你们的地吧。”说完水仙闪身又回窑里去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耀先月儿知道水仙嫂的为人,她不是一个疯疯颠颠说话没根据的人。耀先月儿对视着都给对方一个甜美的欢笑,然后挥着扫帚向皂角树下扫去,向官窑前的那片宽敞平展的大场子扫去。

扫到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时耀先月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他们就定定地站立在皂角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官窑门,往日他们挥着扫帚扫到皂角树下的官窑前,扫到上房院的哨门楼前就再不敢往起抬头。这上房院、这官窑、这片平展的大场子还有这浑身长满针剌的皂角树,既是他们心里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更是让他们感到惊魂害怕的地方。牵挂,是因为这里曾是他们的家。害怕,是因为在这皂角树下开过斗争大会后,他们一家就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所以每当他们再来到这里,就会想起斗争大会那残酷的场面,就会感到恐惧。可是今天耀先月儿抬起头来了,不仅抬起头来了,而且还望眼欲穿地直往官窑里看。是水仙的几句话让他们的心景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使他们心中涌动起对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使他们有勇气在这皂角树下扬起头。

黎明中的山村安谧寂静,在这安谧寂静里耀先月儿似乎都听到了彼此咚咚的心跳。一阵轻柔的春风吹来,皂角树上掉下一瓣细小淡白的花瓣,正好落在月儿头上。耀先将掉在月儿头上的细小淡白的花瓣轻轻地拈起来,抬头看着皂角树上开满的淡白色的小白花,想起爹说过的一句话:春天皂角树上的花开的越密,今年的收成就越好。耀先的心荡漾起来:现在皂角花开的这么密,今年的收成肯定好。农会真要是给自己也分上一块地,那他也就有了好收成了。耀先满心欢喜地笑起来,挥动着扫帚朝官窑扫去。月儿也紧跟着,他们一前一后把官窑前的这片大场子齐齐整整地扫了两遍,扫得就和自己家的土炕一样干净光溜,没有一根柴柴棒棒,没有一块砖头瓦碴。

扫完全村的巷道回到崖口上,耀先和月儿第一次犹豫起来了。往常这时候他们早提着磨好的柴刀,挎着装馍的布袋上路背柴去了。可是今天他们却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背柴。月儿看着没有了主张的耀先,轻柔柔地说:“要不,咱今天就歇上一天吧,万一要是农会有人上来咱不在多不好呀。水仙嫂不会说没根没底的话。”

还在犹豫中的耀先点点头同意了月儿的主张,他更期待着有人能到他们崖口上的窑洞里来。谁愿意一直生活在孤独和寂寞里呀,谁不想热热闹闹和和睦睦地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呀。

窗纸上才有了一点微微的亮色,窑门外就“哗哗啦啦”地响起扫帚扫地的声音,连着两天都是这样。老周想起身出去看一看,是谁这么勤快,清晨大早地起来扫街扫巷,但因为黑夜睡得太晚,欠一下身就又不想起了,他嘲讽地笑笑就又睡着了。老周确实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呢。在后宫整党学习的那一个月是很紧张的,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有时都是通宵达旦地开会学习。形势发展的这么快,实际工作中又存在着那么多问题。不开会不学习行吗?即是晚上不按排会议,他也是彻夜难眠呀。老周是个举轻若重的人,在整党学习中他不断地反思,在反思中就感到有些惶恐,就发现在他领导的卧马沟土改中也存在着左的倾向。中央的精神是要给地主分子及其家人子弟以出路和保障,而卧马沟执行的却是扫地出门的政策,这是必须要纠正的。所以整党学习一结束,老周就卷着铺盖进了卧马沟。连着又是开了两天两夜会,他咋能不困不乏呢。

开了半夜会,按照上级的要求纠偏改正已经把卧马沟出现的偏差纠正过来了,他有理由再睡一阵。

老周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就大亮了。老周洗漱毕拉开窑门,正好看见从上房院走出来的吴根才。两人打过招呼后,老周指着扫的干净光溜的大场子问:“谁这么勤快,一大早起来就把场子扫的这么干净?”

吴根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扳搓着一双大手故意含糊地说:“谁起的早谁扫,也不定是谁。你不是说:土改翻身了,就要有一个新面貌吗。”

老周赞许地点点头没有再说啥。

吴根才没有好意思向老周说实话,如果他事实求是地说:这是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女人被强迫,被命令扫的。不知道老周会不会也把这强迫的事情当做又一项纠偏的内容来处理。

老周挥手朝崖口上指一下说:“走,咱俩到崖口上去一趟,去看看郭耀先和他的女人,把分地的事告诉给他们,这件事就算撂过手了。”

吴根才也朝崖口上看看,说:“那两个人每天早早地就背柴走了,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上面。”

“上去看看,不在回头再说。”老周说着自己就背着手前头走了。吴根才只好跟着朝崖口上走去。

“有人吗?”上了崖口,走到那扇荆条编扭的栅栏窑门前,老周和缓地问一声。早就等在窑里的耀先月儿在老周还没有喊门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踩着脚步上来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让他们感到兴奋,同时也让他们感到紧张,感到慌乱,他们紧张慌乱的竟不知道应声了。

“窑时有人没有?”等不到窑里的应声,吴根才就粗声大嗓地吼叫一声。

“有有有,有人。”耀先这才颤着声把窑门拉开。耀先没想到老周会亲自上来,他原以为他们会派一个人上来,把他和月儿叫下去的,现在工作队长和农会主席却亲自上来了。在紧张慌乱中耀先又深深地感动起来,他涨红着脸,声音依旧是颤抖地说:“周、周队长,吴、吴主席,窑里坐。”

老周和吴根才一前一后,走进这孔崖口上的孤窑。老周在炕沿上坐下,吴根才站在脚地里举着一张大脸四下打量着这孔窑,在他印象里这是一孔连前门脸都没有的废弃多年的破窑,没想到这两个人住进来还把这破烂的旧窑拾掇的挺干净挺利落:窑门脸彻起来了,里面盘了炕,垒了灶,窑壁上还用白泥抹的光光亮亮的。窑里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之类的东西,这窑洞就显得宽敞整洁。小炕上不像别的人家只铺一叶溜光席,这炕上铺着棉褥,棉褥上还罩着一层红格粗布单,这就更显得别致美观富有新意。吴根才不用想就猜出这窑里的摆设和炕上的布置都是出自月儿之手,只有月儿这样的女人才能把这破烂的寒窑拾掇布置成这样,让人进到里面就感到适意,就感到……吴根才这样想着,就开始用眼睛寻找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的俊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