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根才一句话没有说完,吴虎林就跳着叫喊起来,这个一直随大溜的人,想不到真就被当作大头让抽到了。这他可就再不能随大溜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质问说:“为啥偏偏抽我的地?你们不公道,土改时我分的地又不是最多最好的,为啥抽我的地?就因为刚刚我说了几句话?”
“宁宁的!”郭安屯黑着脸大声喝断跳起来喊叫的吴虎林,“听根才把话说完,你再喊不迟。”
虎林重重地哼一声,十分不高兴地坐下了。
吴根才接下来就祥祥细细地把抽田补地的事说了一遍。
老周和吴根才郭安屯李丁民后晌在官窑里扳着手指头来来回回地划算了半天,最后定下来的这个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方案基本上是客观公道的,是把家家户户方方面面的利益都考虑进去了的。
吴虎林听农会主席又说了几句,就慢慢地消了气,脸也不再是那么通红通红的了。他听出来了,他被抽走了三亩崖口上的坡地旱地,却从半坡上给他补了二亩地。半坡上的二亩地,不见的就比崖口上的三亩地打下的粮食少,崖口上地势高,担水送粪都困难,这半坡上就方便多了。在心里算过账后,虎林就不说话了,就又随大溜了。
吴根才说完后,大家吵吵嚷嚷地说了一阵,但都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大家尽管还有一些想法,但都还是基本同意这个抽田补地方案。等嘈杂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一直沉静不语的李丁民说话了,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却让人感到很有份量。他说:“给郭耀先和他的媳妇分地的道理老周都讲了,大家也都听懂了同意了。即然要给他分地,就要合理公道一些。咱卧马沟人都知道老人传下来的那句话:十亩坡地不顶一亩滩地。坡地不养人,一亩坡地打下的粮食不够一个好汉吃十天。坡地浇不上水运不进粪,全靠着老天吃饭。滩地就不一样,啥时候想浇水,在河渠上豁开一道口子,河里的水就哗哗地流进地里了。即然要给他一条出路,就应该在河滩里也给他分一块地,咱贫农一人一亩两亩,给分他三分四分也行,不然南疙瘩上的那三亩坡地养活不住他们两口人。”
李丁民的一席话把官窑里的气氛说的又凝重起来。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就提出过自己的想法。老周也考虑到了这一层。但是当时郭安屯坚决反对,他黑着脸断然地说:“不行,地主的儿子能给他三亩南疙瘩上的坡地就不错了,就是这没准黑间开会的时候那些贫农都还要说出一河滩意见来哩。”吴根才当时瞪着铃铛一样的大眼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所以老周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现在,在这个会上说出来也好。让更多的贫农说说自己的意见不是更好吗。
其实吴根才也想过从河滩地里抽一二亩地出来补给耀先月儿,只是一时想不好该抽谁家的。滩里的水浇地不同坡上的旱地,肥肥的水浇地是庄稼人的心尖肉,心尖上的肉可不是轻易舍得往下割的。他甚至动过从自己分的那块水浇滩地里抽出一亩半亩来让给耀先的念头。为什么要从自己的地里抽一块出来呢?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两层意思:其一,做为农会主席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应该起个表率先锋的作用。其二,就不好给外人明说了,月儿那张让人看不够的白粉粉俊俏的脸蛋这些日子常在他眼前晃,有时候把他晃得迷三倒四的就和去冬腊月在水磨房里一样。他就想:要是从自己地里抽一块出去补给耀先,那么他们地挨地垄接垄,就能三不六九地在地里见面,就能经常看到月儿那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儿。后晌间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好意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李丁民再把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他的这个想法也就明确了。这是一箭双雕的事情,为啥不干?
窑根里的一堆人也有顺着李丁民的意思往下说的:“丁民说的在理,做好人做到底,应该在滩里抽块地,那怕少一点都行。”
老周和吴根才几个低头又商量起来。郭安屯摇摇头,仅仅是摇摇头。他没有再像后晌那样坚决地说出:不。他不想用凉水泼在李丁民的热脸蛋上,他后晌已经泼了他一次了,再泼一次就把这个人得罪了,他不想得罪他,还是让吴根才泼去吧。郭安屯以为吴根才会和他一样,是坚决不会同意再给地主的儿子分一块水浇滩地。去年后冬闹土改的时候,他们两的意见就常常是一样的。于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递给吴根才,他说:“让根才说吧,根才是农会主席,说出来的话最有代表性。”
随着郭安屯落下的话音,一窑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聚到吴根才那阔阔大大的脸盘上。只有李丁民一个人眯缝着细眼在默默抽他的旱烟。心里有了主意的吴根才显得很轻松也很坦荡,他迎着大家聚投过来的目光淡淡地一笑,把烟袋锅在眼墙上“叭叭”地磕几下,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丁民说的这事,后晌我们几个在一起也议过。这是一件事情,南疙瘩上的三亩旱地,是不好养活两口人的,应该给他们也在滩里分一块能浇上水的好地。可是现在滩里没地了,去年后冬就一亩不剩地全分到大家手里去了。一洼滩地就是一个聚宝盆,是咱们这些贫农几辈子巴望不到的聚宝盆呀,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手,谁又舍得割出一块去。这就是让人费心思。夜黑间老周讲了:给出路、给保障是党的政策,是上面的指示。共产党领导土改给大家分下房子分下地,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现在党的指示,党的政策又来了。咱能不听?”没有一点文化的吴根才动了心计竟也能圆圆满满地说一阵。“可是抽谁家的地呢?谁都不想把自己的地抽出来补给地主的儿子,是不是?即然大家伙都舍不得抽自己的地,那就从我的那块河滩地里抽吧。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光嘴上说了不算,要拿出具体的行动这才是真的。就是这,从我那块河滩地里抽一亩五分地出来补给他。”
真是石破天惊,谁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有这样的气度,能做出这样壮烈的决定。人们不由地对他敬佩起来。
吴根才脆生生最后说出来的几句话让李丁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在卧马沟只有吴根才、郭安屯和郭福海有过积怨,并且积怨还不浅,可是他今天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却表现的这么有气度、这么豁达。他真是变了,是受了老周的影响,人们不是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这全是老周言传身教的结果呀,没有老周他能有这样的觉悟和气度?李丁民看着吴根才红润润的大脸盘友善地一笑。
吴根才出人意料的表现,让郭安屯大大地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吴根才会当着工作队老周、当着全村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在卧马沟只有他吴根才原来和地主郭福海的积怨最深,在土改中也只有他吴根才斗争精神最强。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吴根才是吃错了药?还是真把本忘了?郭安屯真的弄不明白了。后晌他们几个干部在一起商量这事的时候,李丁民一提出来要给地主的儿子也分一块水浇好地,他就坚决地说了:不!针对他说出来的不,吴根才瞪大眼什么也没说,他始终以为在对待地主的问题上,吴根才和他是完全一致的。他说:不。他就也会说:不。就像在土改中一样。可是现在他却变了,变的自己主动给地主的儿子抽补起土地来了,这究底是咋一回事么?
在这件事上郭安屯为什么表现的这么固执、这么坚决,甚至比土改时的情绪都大,因为除了过去的积怨,他和地主的儿子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事情。就是崖口窑里的那件事。有了那件事情之后,郭安屯对地主的儿子以及他那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就更加仇恨更加敌视了,就想着逮住机会要好好地出出气报报仇。腊月二十九月儿的那一脚真是踢到地方了,当时郭安屯被从炕上踢下来,用手捂住裆里的那根东西,以为那根东西让月儿一脚给踢断了。真的,他跌坐到炕下的时候用手一摸那突然就软了小了的东西,真的就以为是让踢断了,那个疼呀那个难受真是没法儿说。低头看的时候才知道并没有断,只是稀溜溜软地垂吊下去了。月儿那一脚让他疼痛了好多天,那东西乌乌青青了好多天,勃硬挺举不起来,郭安屯吓坏了,以为月儿那一脚真的把他的二掌柜给毁了,那几天又正赶上过年高兴,他的女人彩兰天一黑就往他被子里钻,慌得他捂住那根乌青青勃硬不起来的东西直躲。这个年过的真窝囊。好在随着春天的到来,那被踢的乌青青的东西褪了一层皮,又慢慢恢复了本来的面貌,慢慢又能勃硬起来了。使用起来虽没有原来那么持久耐用,不过那种美滋滋的感觉还和原来差不多一样。心身遭受过如此惨烈打击的郭安屯当然就会更加仇恨地主的儿子和他那个骚狐狸一样的小女人。在裆里的那根东西勃硬不起来的几天里,他差点提起朴刀到崖口上的破烂窑洞里把那个臭婊子给捅了。时间过去了,但事情搁不下,他决不会让地主的儿子和他的小女人好过。让郭安屯想不明白的是吴根才为什么会变了脸,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套绞。郭安屯用一种疑心探究的目光长久地看着吴根才有些红光满面的大脸盘。
吴根才今天的表现让老周感到十分的欣慰和满意,他觉得自己当初挑选吴根才来当卧马沟的农会主席是选对人了。老周把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吴根才宽厚的肩膀上,朗声说:“就是这。定了。”老周的话实际上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说给大家听的,是说郭耀先的土地问题就这样定了;另一层意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是决定把吴根才介绍到党里来。那时候入党进组织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繁琐的程序,也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只要你在适当的时候说了适当的话、干了适当的事情,你就可能是中共党员了,就这么简单。
背了一天柴,天黑回来走到皂角树底下时,耀先月儿看见官窑里又亮起灯。他俩不由地就紧张起来,去年后冬土改的时候,只要官窑里的灯一亮,他们就肯定有事情,所以现在一看见官窑里亮起灯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
耀先月儿低垂下脸都不敢扭头瞅看一下官窑里都有些什么人,就急慌慌地穿过皂角树下的场子,顺着坡道往崖口上去了。上了崖口紧张慌乱的心才稍稍平稳下来。回到崖口上耀先没有急着进窑,而是扭头走到崖口边的那棵剌杜梨树下,忐忑不安地向下悄悄地张望。月儿宁声静气地跟过来,也和耀先一样悄悄地向下看。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他们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向亮起灯的官窑里走。看着在夜色中走动的人影,月儿害怕起来,她单薄的身子慢慢地向耀先靠去。耀先揽住她柔弱的腰身,感到她的身体在抖抖地颤。他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怕,不会再有啥事。咱们都这样了,两手空空被赶上崖口了,他们还能把咱咋样了?走,回窑里去。”
回到窑里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饭,就把栅栏门顶住吹灯睡下了。他们都没有敢脱掉身上的衣裳,怕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刚睡下的时候他们还支楞着耳朵极力倾听着窗外可能响起的动静,可是不一会就沉沉地睡着了。他们下苦出力背了一天柴,一到天黑就困乏的不行,就是心里有事,也挡不住阵阵袭来的疲倦。他们现在住的是寒窑土炕,不再是高屋大厦的上房院,还有什么睡不着觉的呢?
第一声公鸡啼叫的时候耀先醒了,他翻一下身,月儿也就醒了。他们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来的,起来晚了扫巷道的时候街上就有人了,他们不想在有人的时候去扫巷道,早起已是他们的习惯。即然没有发生事情,他们就还要按照自己的规律去生活。就还要去背柴,不然这一天他们就没有吃的了。
在黑麻麻只有一丝微明的晨曦中,耀先月儿扫完全村的巷道,然后就提上柴刀,用汗巾包上几个干馍,到对面的山林里砍柴背柴去了。他们走出村口时除了几声鸡叫,整个卧马沟村还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别人都在温柔乡里做梦哩,而他们却急匆匆地为一天的生计奔忙起来了。
又是一天红汗黑流的辛苦劳累,耀先月儿再回到崖口上时就不再操心官窑里亮起的灯光,不再操心朦胧夜色中行走的人影了。为了生存他们那里还再顾得上这些事情,他们也没有精力和闲心再管这些事情。扫街、背柴、睡觉已经成了他们的恒守定律。背柴是为了生存,睡觉是为了恢复体力,扫街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带有侮辱性的任务。耀先月儿就在这个几乎是恒定不变的三角里忍辱负重地生活着。即是这样他们对未来依旧抱着希望,人性的灵光依旧在他们心中闪烁。
又一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籁静的晨空。耀先月儿在这第一声啼叫声中双双起来提着自己绑扎的长把扫帚走出窑门,在黑麻麻才有了一点亮色的晨曦中扫起街来。尽管这是别人强加于身的带有侮辱性的额外劳动,但耀先月儿决不是漫不经心应付支差般地来干这事。他们每天都是认真负责地把全村所有的巷道都干干净净地扫一遍,不留一块死角,不漏一片枯叶,更不漏一滩鸡屎狗粪,他们每天都把村里的巷道扫的和自己家门口的场院一样光净。
耀先月儿肩并着肩,一个往左扫,一个往右扫,他们这样并着肩儿扫,不仅仅只是为便捷,为了轻快。他们是为了不再分开,自从发生过去年腊月二十九那样的事情后,耀先月儿就片刻不分地总是相跟在一起,他们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就是清晨起来扫街也是这样紧紧相随在一起,耀先不能再让那些心存叵测的坏人得了空儿去欺负他的月儿,他要时时刻刻守在月儿身边,守她一生一世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