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也没有埋过卫严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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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雁的人生燃烧得太早——那不是她的选择,只是她恰好赶上那烧尽一切的时代。
此后,漫漫余生,都只剩下灰烬。
二十多岁那些年,她是作家,是文化人,受到众人敬仰,她却没感觉到什么快慰。
快三十岁,她偶然认识了她的丈夫于小虎,一个普通的工人。
于小虎挺高,只是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腰,看着就和韩雁差不多。他浓眉大眼,黑脸膛,长长的睫毛总是低垂着,显出一副老实温驯的神色。
两个人的婚姻,在当时还成为一段佳话,女作家嫁给男工人,多么好的宣传材料。
一切都很平淡。没有爱情,没有感动,没有惊天动地。两个人结婚的第四年,韩雁曾经怀过一次孕,但是她身体太弱,最后那个孩子还是流掉了。医生说她从此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于小虎此后变得愈发沉默。
后来的那种,惊天巨变的生活,在韩雁的感觉中仍旧平淡如水,仿佛她是在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翻天覆地,也冷眼旁观自己的境遇翻天覆地。
她从作家,高知,变成“汉奸的妹妹”。
其实她本来就是汉奸的妹妹,也不算冤枉她,不是么。
她每天平静地,顺从地,被拖出去游街,晚上再带着一身伤痕,或者泥渍粪渍,或者臭鸡蛋壳回来。
于小虎是一个太普通的男人,普通到他对所有事情的反应,都不会超出常理的范畴。
所以他偷偷跑了。
他想当“清清白白”的人,不能留在她身边当“汉奸的妹夫”。
后来韩雁被编到林场去砍树。有一次同伴操作失误,被砍断的树倒下来,砸中了她的腿,从此她就变成了一个瘸子。还有一次,她淋了大雨,回到宿舍里,发现自己的被子,毯子也全是湿的。第二天,她发着四十度的高烧,看守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一张破席子,没想到她这个别人口中“蛋都下不出来的病母鸡”,居然这么躺着躺着,又挺过来了。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对韩雁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实感。
唯一的痛苦是,那段时间她没有写任何东西,也没有资格发表任何东西。她作为作家的灵魂被掐断了。
那段岁月结束的时候,韩雁已经从一个还算优雅漂亮的三十多岁的女作家,变成了一个年近五十,瘸着一条腿,胸腔里挂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肺的老妇。
到底是时光,还是苦难,为她的衰老出力更多?谁也说不清。
再后来她当上小城一所中学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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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已经三十多年不见的老师,因为一个难得的考察机会,回到故土,来见了这个当年他最得意的学生。
送他上船的那个十九岁的清丽的倩影,在眼前这个妇人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这位文学界的泰斗走进韩雁那间不算大,但十分整洁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