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尤走到彭影儿家,门关着。
他抬手敲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围在武家门口的一个老妇走过来说:“一连几日,他家都没人进出。他家大嫂气性大,俺们也不敢多嘴闲问。”
赵不尤听了,试着推了推,门竟没有闩,应手而开。他轻步走了进去,见堂屋里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层薄尘,果然有几日没住过人了。他又唤了两声,仍没人答言。
他四处看了看,除了正墙中间那座神龛柜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大一些,并不见任何异常。他又走进后面三间卧房,都不见人影。两个小间当是彭嘴儿和彭针儿住,被褥都被卷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净。最大那间,自然是彭影儿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几床被褥,小山一般。床边的箱柜门都开着,里头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墙的那个大柜子门关着,他打开柜门,里头也是空的,背板裂开了一道缝。再一细看,不是裂缝,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块活板竟门扇一般打开,露出一个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个神龛的下头一截,里面有一架木梯。
赵不尤朝底下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声息。他回头见墙边小桌上有只陶灯盏,盏里还残剩了些油,旁边有火石、火镰。便拿起来击火点着了油灯,擎起灯盏,扶着柜门,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间暗室。刚下到地面,拿灯一照,便一眼瞅见墙角一张小床上坐着人。赵不尤虽有戒备,猛一看到,心中仍一惊。
那人背靠着墙,头发披散,脸向墙角斜垂,身子一动不动。赵不尤小心走近,拿灯照过去,浑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儿,但双眼深凹,颧骨尖耸,面色灰白,身体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干了一般,显然是渴饿而死。
赵不尤不忍细看,目光避开之际,忽见彭影儿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开那衣襟,里头竟揣了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武翘的一模一样。
赵不尤心顿时一沉,看来彭影儿的死因正合自己预料,但又并非只与梅船有关。他正要转身,却见彭影儿身侧墙面上画了个图,是个手掌,却有六根指头。看那笔画,是用木棍新画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寒之气顿时袭来。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却再看不清彭影儿身影,如同一团枯墨溶于夜池。
赵不尤不由得深叹一声,顶上却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忙转身摸寻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头,却见一张瘦皱老脸伸进柜子里,正在朝里觑望,是邻居那个老妇。老妇被惊了一下,吔喽一声,险些栽倒。赵不尤钻出柜子,那老妇一手扶床,一手捂着胸脯,仍在惊喘。
赵不尤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问:“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喽!”
“他家从哪天起便没了动静?”
“哪天?七天?八天?记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见进出,接着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顿好骂,撵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斗鸡似的,大呵小骂,两片子利嘴从没歇停过。俺在隔壁都听得剐心,亏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这边白天总算清静了,可夜里又不清静起来。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这堵墙,夜里先是大门二门吱扭响,接着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来,俺就没脸说了。蛤蟆跳进泥塘里,咕叽咕叽;母猪捆上屠宰凳,呕呀呕呀……原先彭大在时,夜里虽也有动静,可从没这般大阵仗,竟还咚咚咚地敲战鼓……”
赵不尤听她说得不堪,忙打断:“她真是招了外人来?”
“可不是。这妇人原先就没有好名节,嫁了彭大,才收了几年心。可野雀哪里关得住?痴心终究一场空。过了两天,这房里便没了人声,只听着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响一阵,停一阵。又过了两天,连这声响也没了。那妇人一定是跟着浪床汉逃了。”
“这之后,再没听见响动?”
“大概三天前,夜里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阵,恐怕是老鼠。”
赵不尤听后,却顿时明白了前后原委——
曹氏趁彭影儿藏在暗室中,撵走了彭针儿,并关死了暗室门,不再给丈夫送饭食,更趁夜与其他男子私通。这卧室里有何动静,暗室底下听得十分清楚。老妇听到的“战鼓声”,恐怕是彭影儿愤怒拍打暗室门板的声响。曹氏怕隔壁听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满柜子。如此,暗室门板的拍打声便成了“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
随后,曹氏携带家中钱物,与人私奔,留下彭影儿活活饿死在暗室里。
至于最后老鼠窸窸窣窣声,则应是梅船幕后杀人者。他四处搜寻彭影儿下落,必定一直监视这房舍,却始终不见彭影儿踪迹。曹氏私奔后,里头没了动静,他便趁夜进来。其他箱柜都空着,唯有这个大柜子填满被褥。他便全都抱出来,丢到床上,随即发觉了里头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儿已经饿死,不必再杀。他便将铜铃塞进彭影儿怀中,随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