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又是因为谁,才让太子和朝臣都不能容我?
沉舟望着盛怒的皇帝,在心里反驳,如果沉舟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江湖客,那么沉舟与楚识夏两个缠绕着生长在一处的名字根本不会在朝堂上掀起任何波浪。
但沉舟也明白,不能再触怒皇帝,于是亲手解开衣衫,道:“陛下只管责罚。”
沉舟的衣衫总是高领,似有若无地遮住喉结下的部分。衣衫如流水般尽数褪去,暴露出白玉般的身体,却令行刑的羽林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前胸、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的伤痕,仿佛粗暴的工匠在玉石上留下的凌乱刻痕。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喉咙上狰狞的白色伤疤,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忍不住呼吸一滞。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怎么像是从刀锋丛林里滚过一遭的亡命徒?皇帝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要起身将沉舟扶起,却又拉不下脸。他像是被一把利剑钉穿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善最会看眼色,立刻满脸不忍地对皇帝求情道:“陛下,晋王殿下自幼流落民间,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得云中楚氏庇护才能有与陛下相见的一日,一时情急维护恩人也是情理之中。请陛下三思啊!”
皇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摆手道:“算了。今日之事,朕不与你计较,也不会再为难楚识夏。”
宫人立刻一拥而上,服侍沉舟将衣衫穿好。沉舟不适应地推开她们,自行穿戴好衣服,时不时用略带怀疑的眼神打量皇帝——他不敢相信皇帝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了。
“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皇帝忽然道,“正是因此,朕才会深夜出宫去找你。可晋王宅里遍寻不见的你的身影,朕才会到秋叶山居去。”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看着皇帝。
“陪朕去看看她吧。”皇帝冲沉舟伸出一只手,道。
沉舟不明所以地跪在原地没有动,白善干咳一声,压低声音提点他道:“晋王殿下,还不快来扶着陛下?”
——
未央宫后有一临水的暖阁,阁楼里悬挂着无数的画作,画上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年轻女子或是倚着大雪覆盖的梅树,或是临水自照、顾影自怜,或是懒懒地侧卧在榻上挥动团扇;或哭、或笑、或愁眉不展,但更多的是目光空白地望着远方。
即便是在纸上,那女子也有一种不容于此间的空茫感,仿佛落水的雪、染墨的水,令人不忍直视她坠落在画纸上。她本应悬在月光下,飘在浮云间。
上百件画作出自不同的画师手笔,穷极他们一生精妙的笔法,描画皇帝记忆中那个人的喜怒哀乐。
“朕遇见她,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像做梦一样。”
皇帝招手示意沉舟坐在他身边,握着沉舟的手,说:“你母亲是楼兰人,她的名字在楼兰古语里是‘山月’的意思。楼兰亡国之后,她和族人辗转流落到大周。”
沉舟静静地听着。
楼兰人善贸易,善占卜,更有甚者声称楼兰人有通神明之能。但楼兰地处穷山恶水,有是力量微薄的小国,很容易就被侵吞覆灭。山月带着仅存的族人颠沛流离,路遇众多心怀不轨之徒。
毫无自保之力的美丽在乱世中是一种罪孽。
对山月而言,她的美丽是上天恩赐的毒药。
“楼兰人无法忍受山月带来的麻烦,于是背叛了他们所供奉的神女,将山月献给大周作为礼物,寻求大周的庇护。山月当时只有十三岁,摄政王视她为小国臣服的战利品,将她锁在一处偏殿中。”
景泰四年,被强迫与摄政王之女结成姻缘的皇帝闯入荒无人烟的偏殿。
倚着红色轩窗唱歌的山月被惊动。她在脉脉的月色下回过头来,睫毛上流转着霜雪般的月光,发丝的每一条缝隙里都流淌着银色的光辉,银白色的裙摆仿佛水波涟漪,一层层地在地板上荡漾开。
山月惊惶而不解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一刻,天下至尊的男人只觉得神充满怜爱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为他送来生命中的第一件礼物。
“朕曾经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想着如果能守着山月就这么过一生,天下大权让给陈邦又如何。可是朕太蠢太天真,傀儡是没有挣扎的权力的。朕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你。被陈氏一门提在手里戏耍、摆弄,朕日复一日地忍耐,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陈邦……没有一刻不想念她。”
皇帝说着说着,几欲落下泪来。
他颤巍巍地抚摸沉舟的脸颊,动容道:“阿臻,你长得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