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义说

《道德经》即《老子》,又称《道德真经》《老子五千文》及《五千言》,一般认为是春秋末期大哲人老子所撰。《老子》作为书名,可能始于战国末期韩非子《解老》《喻老》两篇或更早之前,汉景帝时尊《老子》为经,而称之为《道德经》可能始于王弼、皇甫谧的魏晋时期。至于老子其人,可参考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谨慎记载。

“老子所著言道、德之意的上下篇”,据帛书本为上篇《德经》、下篇《道经》,故又称《德道经》,而传世本为《道经》在前,《德经》在后,也就是《道德经》。至唐太宗自认是老子李耳之后,曾令人将《道德经》翻译为梵文,唐高宗尊《道德经》与《孝经》并为上经,唐玄宗时更尊此经为《道德真经》。《老子》一书分章不定,严遵《老子道德指归》分上篇《德经》四十章,下篇《道经》三十二章,凡七十二章;八十一章本最早出自《老子河上公章句》,此种版本上经三十七章,下经四十四章;帛书本、竹简本有分章符号,但未形成今本八十一章格局,北大汉简本分为七十七章。春秋战国时期道家学派奉《老子》为创始典籍,道教出现以后,《道德经》亦被奉作教门核心经典。然而道家和道教意旨有别,道教尊《老子》其书为“三洞之精华,一乘之奥旨”,并以《河上公章句》和《老子想尔注》作为重要的讲本,尊老子其人为至上三清尊神之一道德天尊的化身,又称太上老君。历代注释《老子》的书籍极为繁多,蔚为大观。

据前人考订,王荆公注解《道德经》有全义、字说、杂说、新说四种不同的解说方式,同时考虑到历代书目的著录名称,此次整理,将此书命名为“道德经义说”,或许更符合荆公的原意。荆公解《道德经》原书久佚,前人有多种辑录本,此次整理即综合诸本而成。有学者经过对比后发现,荆公所注解之《道德经》经文,所据版本与王弼注不同,而与同时期的吕惠卿《道德真经传》相同,这次整理就以吕书的经文为准。

第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

庄子谓:“无古无今,无终无始也。”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则是其迹也。有其迹,则非吾之常道也。

名可名,非常名。

道本无名,道有可名,则非吾之常名。盖名生于义,故有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无,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终,故曰“万物之母”。无者,形之上者也,自太初至于太始,自太始至于太极,太始生天地,此名天地之始。有,形之下者也,有天地然后生万物,此名万物之母。母者,生之谓也。无名者,太始也,故为天地之父。有名者,太极也,故为万物之母。天地,万物之合;万物,天地之离。于父言天地,则万物可知矣。于母言万物,则天地亦可知矣。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道之本出于无,故常无,所以自观其妙。道之用常归于有,故常有,得以自观其徼。天屈西北为无,盖制字或以上下言之,或以东西南北言之,或以左右言之,或以先后言之。盖乾位西北,万物于是乎资始。方其有始也,则无而已矣。引而伸之,然后为有。盖不能常无也,无以观其妙;不能常有也,无以观其徼。能观其妙,又观其徼,则知夫有无者同出之玄矣。道一也,而为说有二。所谓二者,何也?有、无是也。无则道之本,而所谓妙者也;有则道之末,所谓徼者也。故道之本,出于冲虚杳眇之际;而其末也,散于形名度数之间。是二者,其为道一也。而世之蔽者,常以为异,何也?盖冲虚杳眇者,常存于无;而言形名度数者,常存乎有。有、无不能以并存,此所以蔽而不能自全也。夫无者,名天地之始;而有者,名万物之母。此为名则异,而未尝不相为用也。盖有、无者,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故非有则无以见无,而无无则无以出有。有无之变,更出迭入,而未离乎道。此则圣人之所谓神者矣。《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谓也。盖昔之圣人常以其无思无为,以观其妙,常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观其徼。徼、妙并得,而无所偏取也。则非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哉?然则圣人之道亦可见矣。观其妙,所以穷神;观其徼,所以知化。穷神知化,则天地之道有复加乎!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两者,有无之道,而同出于道也。言有无之体用皆出于道。世之学者常以无为精,有为粗,不知二者皆出于道,故云”同谓之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者,同出乎神,而异者,有、无名异也。圣人能体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无,则足以见其妙;存乎有,则足以知其徼。而卒离乎有、无之名也。其上有以知天地之本,下焉足以应万物之治者,凡以此。虽然,观乎妙者,惟以穷神而已,而非所以为神也。若夫神,则未尝离乎此二者,而此二者亦不足以为名也。故曰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者,同出乎神;而异者,有、无之名异也。圣人者,能体是以神明其德,故存乎无,则足以见妙;而存乎有,则足以知徼。而卒离乎有、无之名也。其下则有以知天地之本,而下焉则有以应万物之治者,凡以此。呜呼!老子之言可谓协于《易》矣。然而卒不与孔、孟并者,何也?盖圣人之于道,未尝欲有所言也。凡所以言者,皆出于应天下之变,而为中才之不知者言耳。以其道虽有、无并载,而及其言也,务详于有而略于无。盖《诗》《书》《礼》《乐》《春秋》之文,皆所以明有,而及其所谓无,则独《易》尝言之而已矣。然其说也,又必寓之爻、象、彖、系、吉凶、悔吝之间,而使世之学者自上观之,则见其详乎事物,而得其所以有;自下而观之,则见其外乎器用,而得其所以无。所以贤者观之,愈有以自信;而愚者窥之,亦不至乎疑而得也。盖其心尝虑曰:彼道妙者,非中才之所能及;彼能及之者,又将不言而自谕。苟为不度其如此,而惟妙之欲言也,则是使学者坐而惑之。老子者,知有、无之相为因,而以为无有者本也,故其言详于无而略于有。夫无者无言可也,而可以详言乎?彼老子者,既以异乎孔、孟矣,而王弼又失孔子之旨。盖其说以无名也,天地之始。夫神者,天地之至难名者也,而天下既名之以神矣,然物岂有无名者乎?又以为常有欲也,以观其徼。夫欲者性之害者也,《易》曰“惩忿窒欲”,而老子亦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苟为有欲矣,则将沉溺转徙,丧我以逐物,而莫知所守矣,又何徼之能观乎?此之不察,而曰吾知天地之全,古人之大体也。吁,可笑哉!

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夫美者,恶之对,善者,不善之反。此物理之常。惟圣人乃无对于万物。自非圣人之所为,皆有对矣。此言美恶、善不善相逐,而妄者溺于美善,不如有恶与不善也。唯圣人超然远览,知美之有恶,善之有不善,未尝有所溺也。

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声音之相和,前后之相随。

有之与无,难之与易,高之与下,音之与声,前之与后,是皆不免有所对。唯能兼忘此六者,则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则无对于天地之间矣。无,从大从亡。盖大者,有之极也,有极则复此于无者矣。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圣人观有之有对,于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未尝不为也,盖为出于不为;圣人未尝不言也,盖言出于不言。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生之而不有其生,为之而不恃其为,功成而不居其功,此三者皆出于无我。惟其无我,然后不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不知无我,而尝至于有我,则不惟失己,非惟不失己,而又不失人。功成则居,居则与去为对。圣人不居上之三者,然后道之常在于我而不去也。

第三章

不尚贤,使民不争。

论所谓“不尚贤”者,圣人之心未尝欲以贤服天下。而所以天下服者,未尝不以贤也。群天下之民,役天下之物,而贤之不尚,则何恃而治哉?夫民于襁褓之中,而有善之性,不得贤而与之教,则不足以明天下之善。善既明于己,则岂有贤而不服哉?故贤之法度存,犹足以维后世之乱,使之尚于天下,则民其有争乎?求彼之意,是欲天下之人,尽明于善,而不知贤之可尚。虽然,天之于民不如是之齐也,而况尚贤之法废,则人不必能明天下之善也。噫!彼贤不能养不贤之敝,孰知夫能使天下中心悦而诚服之贤哉?齐桓公问于管仲曰:“仲,不幸而至于不可讳,则恶乎属国?”桓公贤鲍叔牙,而仲以为鲍叔牙于己不若者,不比数之。无若隰朋者,上忘而下不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夫使其得上忘而下不畔之人,而尊之于上,则孰有尚贤之弊哉?或曰:彼岂不谓是耶?特以弊而论之尔。

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尚贤则争兴,货难得则民为盗。此二者,皆起于心之所欲也。故圣人在上,不使人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此二者,则能使心不乱而已矣。尚贤则善也,不贵难得之货容,为盗,恶也。二者皆不欲,何也?盖善者恶之对也,有善则必有其恶,皆使善恶俱忘也。世之言欲者有二焉:有可欲之欲,有不可欲之欲。若孟子谓“可欲之谓善”,若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是不可欲之欲也。谷,能受也;欠者,不足也。能受而能当,患不足者,欲也。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此老子不该不偏,一曲之言也。盖先王不尚贤,亦非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亦非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亦非不见可欲。虽然,老子之所言,形而上者也。不尚贤,则不累于为善;不贵难得之货,则不累于为利。惟其如此,故能不见可欲。孟子曰:“可欲之谓善。”夫善,积而充之,至于神,及其至于神,则不见可欲矣。

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夫虚其心,所以明不尚贤;实其腹,所以不贵难得之货;强其骨,所以明不见可欲。夫人之心,皆有贤不肖之别,尚贤,不肖则有所争矣。故虚其心,则无贤不肖之辨,而所以不尚贤也。腹者,能纳物者也;能纳物则贵难得之货矣;贵难得之货,则民为盗矣。腹既实,则虽有难得之货,亦财、声、色而已。凡所可欲者,皆为欲。弱其志,所以无求。强其骨,所以有立。惟其无求也,故不见可欲而有立矣;无所求而有所立,君子之所贵也。惟其能贵于此,则无不治矣。

常使民无知无欲,

虚其心,弱其志,使民无知也。实其腹,强其骨,使民无欲也。

使夫知者不敢为也,

民贪其莫皆无知无欲,虽有知者,亦不敢为也。

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有为无所为,无为无不为。圣人为无为,则无不治矣。

第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道有体有用,体者,元气之不动;用者,冲气运行于天地之间。其冲气至虚而一,在天则为天五,在地则为地六。盖冲气为元气之所生,既至虚而一,则或如不盈。冲气以天一为主,故从水;天地之中也,故从中。又水平而中,不盈而平者,冲也。渊兮似万物之宗。渊,深也,道之为物,渊深而能万物;不应于物,而物自恃以生,又能供万物之求。故曰“似万物之宗”。似者,不敢正名其道也。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锐者,火之形;纷者,丝之形。挫其锐,圆成也;解其纷,静一也。和其光,不皦于上;同其尘,不昧于下。“湛兮似或存”,湛,静也。言其道湛静,虽不见其迹,然又似或存。彼锐则挫之,纷则解之,光则和之,尘则同之。非有也,非无也。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吾不知道是谁所生之子,象帝之先。象者,有形之始也。帝者,生物之祖也。故《系辞》曰“见乃谓之象”,“帝出乎震”,其道乃在天地之先也。

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有爱也,有所不爱也。爱者,仁也;不爱者,亦非不仁也。惟其爱,则不留于爱,有如刍狗,当祭祀之用也,盛之以箧函,巾之以文绣,尸祝斋戒然后用之;及其既祭之后,行者践其首迹,樵者焚其支体,其天地之于万物,当春生夏长之时,如其有仁爱以及之;至秋冬万物雕落,非天地之不爱也,物理之常也。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且圣人之于百姓,以仁义及天下,如其仁爱。及乎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此亦物理之常,非圣人之所固为也。此非前爱而后忍,盖理之适然耳。故曰:不仁乃仁之至。庄子曰“至仁无亲”“大仁不仁”,与此合矣。

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道无体也,无方也。以冲和之气,鼓动于天地之间,而生养万物;如橐钥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出言则有方,有体,大言所以明道也。有言则有指,指则不能无过。故多言则数穷,故不如守中以应万变。

静而不污,洁而不垢,其祭祀足以隆礼而致恭者,刍狗之为物也,始之将用,则被之以文绣,盛之以箧衍;及其已用,则行者践其首,樵者爨其躯;不胶其所爱,不泥其所有。通则用之,与时宜之;过则弃之,与物从之。而天地、圣人之仁岂离乎此哉!盖天之体不能生生,而生生者,真君也;而真君未尝生。地之体不能化化,而化化者,真宰也,而真宰未尝化。则出显诸仁,故凡在天地之间,形、物、声、色也,皆制于我,而物不得以疎;及夫已生已化,则入而藏诸用,故物有分之类有群,各以附离而忘有于我,而物不得以亲。虽然,天能生而不能成,地能成而不能治,圣人者出而治之也。是故体显以为仁,而其出也,同吉凶之患。故凡万物之生,皆辅相而不失其宜。体藏以为用,而其入也,虽圣人不与之同忧。故泯迹冥心而视物以异。呜呼!圣人之于天地,又岂以仁忧累其心者欤?故物之出,与之出而不辞;物之入,与之入而不拒。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不居,万物有以称,亦有以憾。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言岂离乎此哉!后学者专孑孑之仁,而忘古人之大体。故为人则失于兼爱,为己则失于无我,又岂知圣人不失己亦不失人欤?与时推移,与物运转,而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故动而愈出,则正己而无我者,所以应物,而非以敌物。虚而不屈,则无己而丧我者,所以绝物,而非所以成物。噫!天地、圣人之道,其仁以百姓、万物为刍狗者,可以一言而尽矣。

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谷者,能虚也,能容也,能盈也,能应也。有此四德,不知所以然,故谓之神。有其神则不死,死则不生;不生,故能生生而不见其迹。牝,取生物之意,生物而不见其迹,故谓之玄。《易》曰:“太极生两仪。”是亦玄牝之谓也。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其门,则天地所由生之本也。谓之有,则若存而已。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绵绵者,远而不绝之辞。天道之体,虽绵绵若存,故圣人用其道,未尝勤于力也,而皆出于自然。盖圣人以无为用天下之有为,以有余用天下之不足故也。

第七章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长者,言其远也。久者,言其恒也。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所以长久者,以其不自生,任万物之所生;既任万物之所生,乃能长生万物,而无生之累也。又曰:于天言长,于地言久,则重于久可知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

圣人,无我也,有我则与物构,而物我相引矣。万物,敌我也,吾不与之敌,故后之。

外其身而身存。

万物莫不累我也,吾不与之累,故外之也。故曰:“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韩非曰:“自营为私,背私为公。”夫自营者,未有能成其私者也。故其字为自营而不周之形。故老子曰:“夫非以无私也,故能成其私。”私,从禾从厶,厶,自营也。厶不能不自营,然自营而不害于利物,则无怨于私矣。

第八章

上善若水,

善者可以继道,而未足以尽道,故上善之人若水矣。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之性善利万物,万物因水而生。然水之性至柔而弱,故曰不争。众人好高而恶卑,而水处众人之所恶也。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居善地,下也;心善渊,渊,静也;与善仁,施而不求报也;言善信,万折必东也;政善治,至柔胜天下之至刚;事善能,适方则方,适圆则圆;动善时,春则泮也,冬则凝也。动善时,盖因时而动,动之善也。《书》亦曰:“虑善以动,动惟厥时。”《诗》美南仲,“薄伐西戎”,而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者,以其动而则应也。自非因时而动,孰能至于此乎?

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抱持其器之盈者,必易覆。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揣摩其物之锐者,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堂者,虚而受物者也。金玉满之,则是盈矣,故不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夫富贵不期于骄而骄自至,所以遗咎患也。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夫圣人功既成,名既遂,则身退之者矣。此乃天之道也。夫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书》又曰“谦受益,满招损”之谓也。

第十章

载营魄,

营,止也。载,乘也,如《易》之“下乘刚也”,“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魂,阳也,故常动;魄,阴也,故常静。阴者,阳之配,亦阳之贼。魂者,魄之辅,亦魄之寇。惟其魂动,而魄常至于止,故使魂常载于魄,而阳常胜于阴,则全其天守矣。盖魂能营魄,魄能载魂,而不载于魂者,有为嗜欲之蔽,魂虽在而有生始死矣。

抱一,能无离乎?

一者,精也,魂魄既具,则精生;精生,则神从之。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志者,气之帅;气者,适善恶之马。气之所作,志使之然。今专守其气于内,而致极其柔,能如婴儿乎?言如婴儿之柔弱也。夫婴儿者,终日号而乃嗌不嗄,终日视而不瞬目。孟子言“其气则谓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老子乃谓“专气致柔”,何也?孟子立本者也,老子反本者也,故言之所以异。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涤除,洗心也。玄览,观妙也。如月之明,如珠之莹,能无疵乎?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

爱民者以不爱爱之乃长,治国者以不治治之乃长。惟其不爱而爱,不治而治,故曰无为。夫无为者用天下之有为,有为者用天下之不足。然老子方言其反本,而曰“爱民治国”者,何也?盖老子为言其反本,遂自道而起教,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易》曰“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是也。不惟老子之言若是,凡古之圣人皆如此也。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夫万物由是而出,由是而入,故谓之天门。有开阖,则有动静;有动静,则有雌雄。惟其守雌以胜雄,守静以胜动,故曰:“天门开阖,能为雌乎?”

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生之,道也;畜之,德也。是谓玄德。道之在我者,德也。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三者归于无我,故谓之玄德。

第十一章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后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之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故圣人惟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大抵去礼、乐、刑、政、而惟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也。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惟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故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斲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人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亦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之为用,而不治毂辐,固已疎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为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其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其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近于愚矣。

第十二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

宠之所以为辱者,以其若惊也。

贵大患若身。何为宠辱?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得失若惊,此宠之所以为辱也。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第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士者,事道之名,始乎为士,则未离乎事道者也。终乎为圣人,则与道为一,事道不足以言之,与道为一,则所谓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是已。

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

虽然,亦不可不反诸本也,故“敦兮其若朴”。而守之以素也,故“旷兮其若谷”。谷者,虚而能应者也。然而其道亦不可得而别也,故“混兮其若浊”而已矣。此所谓善为士者也。夫豫也,犹也,以至于混而其若浊也。皆所为不可识而强为之容也。奂而散为涣。夫水本无冰,遇寒则凝;性本无碍,有物则结。有道之士,豁然大悟,万事销亡,如春冰顿释。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第十六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复,本也。万物并作,吾能观其复;非致虚极、守静笃者,不能与于此。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命者,自无始以来,未尝生,未尝死者也。故物之归根曰静,静则复于命矣。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常者,乃无始以来不变之称也。知其常,则谓之明也。自道之外,皆非常也。道虽真,常无形无名。非有自知之明,鲜有不为物蔽者矣。

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

公者,德也。王者,业也。以德则隐而内,以业则显而外。公与王合内外之道也。

王乃天,

王者,人道之极也。人道极,则至于天道矣。

天乃道,

天与道合而为一。

道乃久。没身不殆。

天之所法者,道也。故曰“天乃道”。道则无古无今,故曰“道乃久”。夫道,至于久而可以没身不殆,其孰能致于此哉?

第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道隐于无形,名生于不足。道隐于无形,则无小大之分;名生于不足,则有仁义、智慧差等之别。仁者,有所爱也。义者,有所别也。以其有爱有别,此大道所以废也。智者,知也。慧者,察也。以其有知有察,此大伪所以生也。孝者,各亲其亲。慈者,各子其子。此六亲所以不和也。忠者,忠于己之君谓之忠,于他人谓之叛。不明谓之昏,不治谓之乱。昏乱之世,乃有忠臣匡救其君。《传》曰:“乱世见诚臣。”若龙逢名芳于夏桀,比干誉美于殷纣。此章言道隐于小成,名生于不足故也。

第十九章

绝圣弃智,

所以返朴也。

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不言守素而言见素,不言返朴而言抱朴,不言无私而言少私,不言绝欲而言寡欲,盖见素然后可以守素,抱朴然后可以返朴,少私然后可以无私,寡欲则致于不见所欲者也。见素则见性之质而物不能杂,抱朴则抱性之全而物不能亏。

第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