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东林党可不是好对付的

就在东林党崛起的过程中,一批道德污浊的官员也纷纷结党,东林党人视之为“邪党”。其中齐、楚、浙三党,以科道(监察)官员为主。

在万历末年,东林党与邪党互斗,波澜迭起。双方激烈纷争的焦点有三个——

一是争国本,本书前面已经介绍过。

二是李三才入阁之争。李三才的资历比较老,是万历二年(1574)的进士,曾以右佥都御史总理漕务,历任凤阳等地的巡抚。

李三才有名望,有务实能力,亦有正义感,曾劝谏万历帝撤销矿税太监。顾宪成在吏部的时候,就曾力荐李三才入阁。但是邪党一哄而起,给他加了“贪、险、伪、横”四大罪名,说他借道学为名,热衷于交结,暗指他与东林结党。

工部郎中邵辅忠,甚至捏造说:世人一时只知有三才,不知有陛下。

邪党揣摩万历帝长期懒于理政,最怕的可能就是这种舆论,故而才有这毒计出来。顾宪成见势不好,便给叶向高等人写信,申明事实,论救李三才。但不料此举却激起邪党更大的反对声浪,使李三才陷入危机。最终,不得不连上十五疏,告病请辞。

此后,邪党官员怕李三才东山再起,又挖出他盗用皇木(修建皇宫用的木料)营建私邸的丑闻,将李三才彻底搞垮。顾宪成也因此受到影响,在满朝诽谤中,郁郁而终。

为此事,邪党在攻击东林党时有一句名言,说是一入其党,贪官也被说成是廉吏。东林党在这件事上,比较被动。

三是争京察之权。明朝惯例,京官每六年考核一次,四品以上自察,五品以下由吏部、都察院、吏科等部院会同考核,以其功过得失来评定升降。因此,由哪一党的官员主持京察,就显得尤为重要。

自万历中期以后,两派早在京察上互有胜负。万历三十九年(1611)京察,正值东林党人叶向高任首辅,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孙丕杨,万历对他比较信任。在孙丕杨的提议下,将一批齐、楚、浙等邪党人士罢免,但是由他推举的一批东林党人,却未获任用。这样,实际上的形势是邪党势力已逐渐坐大。

到了下一次京察,即万历四十五年(1617),浙党方从哲任首辅,三党完全得势,言路已无“正人”,在京察中尽斥东林党人。

再后来,东林党翻身,是在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相继发生后。东林一派坚持维护正统,不惧淫威,制止了郑贵妃、李选侍谋求垂帘听政的企图,使泰昌、天启两代皇帝顺利即位。两位皇帝自然对东林党心生好感,同时三党也发生内讧,导致形势陡转。

泰昌元年(1620)和天启元年(1621),周嘉谟任吏部尚书,万历时期被罢斥的大批正直官员被召回,东林党重新得势。这个势头,甚至一直延续到天启三年。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熹宗初政,群贤满朝,天下欣欣望治”(《明史·赵南星传》)。

在这个时候,任何人都想不到:一个中下级的宦官正在悄然崛起,日后会拉起一个在声势上一点儿都不亚于东林党的“阉党”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魏忠贤,以权术取得皇帝的信任、压制后宫势力,都还不难达到目的。但是,要想摧毁天启的政治根基东林党,恐怕要难!

这一盘棘手的棋局,他能够走得通吗?

——可惜,当时所有正直的人,都低估了他的智慧。

想在大明的最高政治层面上称霸,魏忠贤与客氏起初所具备的优势,仅仅是天启的恩宠,这其实是不够的。明朝的政治,和我们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是皇帝说了算。

明朝这部国家机器,运转了二百多年,始终限制着皇帝为所欲为的有三大法宝:一是礼法,也就是孔孟那一套。不过纸面上的大道理,很难约束活人,所以就有第二宝——祖制,有着从朱元璋以来的历朝祖宗定下的制度。但制度是由人来执行的,它本身不具备紧箍咒的无限法力,因而就有第三宝——建言机制。这是皇帝与廷臣在长期的共同执政中,磨合出来的一套体制。

皇帝你可以胡闹,但臣子我也可以批评。你可以不听批评,但你却无法消灭批评。

因为有批评的机制在,有为批评而设立的言官制度在,而且谁也不敢把它取消,这就保证了一定程度的制衡。就连对廷臣的批评最感到厌恶的万历帝,也只能以不视朝来躲开批评。也就是说,一个明朝的皇帝,只要正常出来理政,他就要听到廷臣对他直接的批评。

虽然也有残暴的廷杖,但以古代的文明程度来衡量,这不过是皇帝对批评的一种激烈反弹、一种惩罚和制约,而非现代意义上的暴政。没有哪个大明皇帝曾公开讲过,要取消舆论、取消奏疏、取消邸报、取消内阁辅政制度,一切都由我自己来“暗箱操作”——这种独断,在明朝是不敢想象的。

这一点,也算是有点儿雅量吧?

正因如此,魏忠贤与客氏的政治图谋,在内廷坐大不难,但如果想控制外廷朝政的话,就面临着种种风险。他俩就是爬得再高,也高不过皇帝这个总的仲裁者。再者,这二人的身份,都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本来是伺候人的人,凭什么一跃而成朝政主宰者。明朝体制就是再开明,也要讲究一个身份资格与程序。

然而,皇权下所谓公正的历史,只是跨越多少年回看的总趋势。它的细部,往往是由无数荒谬组成的。客、魏在一开始时,只有固宠的小小野心,而意外的大幸运,却接二连三地降临于他们头上。

随着魏忠贤得势,很快就有人投奔。

这个不奇怪,因为王安一死,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太监就再无他人,只有魏二爷。现在,魏忠贤成了全明朝拥有政治资源最多的人。按理说,客氏的实力比他还强,这个女人,与天启的渊源比他还深,且又识字,记忆力在他之上;但不幸,客氏是个女人,又不想像武则天那样打算“牝鸡司晨”,所以客氏的资源,全都用来给魏忠贤加了分。

俗世中有一些现象,类似宇宙定律吧,是屡禁不绝的。比方,“有奶便是娘”即是之一,只要有资源的地方,就有人来投奔。尤其明朝的内廷,就是个赤裸裸的权力场,道德礼法很薄弱。因而魏忠贤这杆大旗一竖,扑过来抱粗腿的,就大有人在。

内廷里的几个“大珰”,很快就成了魏忠贤的心腹。我们先来说说魏忠贤在内廷的“五虎上将”。

头一个就是王体乾。他是北直隶顺天府昌平州(今北京市昌平区)人,入宫的时间很早,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就进来了,先在杭州织造太监孙隆的名下。他的为人,史书上称柔貌深险,其贪无比,同时又好读书。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极难对付。

熬到了万历二十八年(1600),王体乾升了文书房,有了一点儿起步的资本了。在泰昌元年(1620)八月的关键时期,他以重金贿求李选侍的心腹太监李进忠(是哪一个李进忠,史家不明说。按理应该不是魏忠贤,因为魏那时虽然也属李选侍的心腹,但位置并不太高),如愿升了典玺局掌印太监,成了二十四衙门的头领之一了。一个月后,又升司礼监太监兼御马监,成为内廷里显赫的大人物。

移宫案发生后,李选侍倒台。魏忠贤“跳帮”跳到了客氏的船上,绝处逢生。王体乾也身手敏捷,紧跟着“跳帮”跳到客、魏的船上。实际上,那时的王体乾,在资历和位置上,都比魏忠贤要高得多,所以魏也乐得拉拢。王体乾知道魏忠贤参与盗宝的内幕,而且也知道魏忠贤已将罪责推给了另外一个李进忠,于是建议魏,干脆将那个李进忠灭口算了。杀没杀无法考证,但王体乾这主意够毒的,翻脸就不认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