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个女人送他上青云

在这里谈什么历史的偶然、必然、规律性等,全是多此一举。当时所有的人都在按理智行动,可是在魏忠贤的面前,出现的却是《西游记》似的魔幻现象——河水退去,大道通天。这,就是他的运气,好得不可思议。

帮助他力挽狂澜的,是一个女人。

《明史》记载:万历末年,有道士歌于市曰:“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北人读“客”为“楷”,“茄”又转音,为魏忠贤、客氏之兆。

这就引出了魏忠贤生涯中的一个女人——客氏。

据高阳先生考证,“客”这个姓氏极为罕见,虽然《姓苑》里收有,但历史上绝想不出有过什么名人姓客。高阳先生还很老实地说,“茄”怎么能转音为“客”,他弄不懂,只能照抄《明史》。

其实是,当时京师一带的北方人,习惯上把某些读“客”音的字,读成“怯”。“客氏”在当时的读法,很可能就是“怯氏”。此例在近世也有,比方陈寅恪先生的大名,究竟如何读,至今还有争论。

这个客氏,原名叫客印月。她的身份和职业,从年轻时一直到死,都是奶妈。但这个奶妈,是中国史甚至世界史上的第一奶妈,这么说的根据,我们要在后面讲。

她是天启皇帝小时候的奶妈。不知为什么,天启一直叫她“客巴巴”,于是她同时也以此名传世。这个客奶妈,是北直隶保定府定兴县(今河北省定兴县)老百姓侯二之妻,生有一子叫侯兴国。据史书记载,她是十八岁那年被选入宫的,给朱由校当奶妈。但有今人考证,她入宫时的实际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

明代皇城的东安门外,设有“礼仪房”,老百姓俗称“奶子府”,归司礼监管辖,常年养着四十名奶妈以备皇家用。另有八十名注册奶妈,随叫随到。

这个客氏当上朱由校的奶妈,据说很有传奇性。几十名奶妈,小由校在刚出生时谁也不认,喂不了奶。太监们急了,全城去寻,抓着哺乳期的妇女就行。就这样,像大海捞针一般,把客氏给捞了出来。尽管她从未当过奶妈,但小由校就是认她,于是顺利入宫。

客氏入宫两年后,丈夫死了。这个女人,《明鉴》上说她“性淫而狠”,《稗说》上也说她“丰于肌体,性淫”。根据是什么?就是客氏在宫中值勤,偶尔也回家,说是照料孩子,实是与人偷情。

不大正常的是朱由校。按照宫规,皇子六七岁,保姆就要出宫,可是由校大了以后,还是离不开客氏。即便当了皇帝之后,也还是一样,甚至一天不见都不行。估计是亲妈死得早,他在心理上出现了移情代偿现象。

客氏是伺候由校日常生活的,魏忠贤曾经两度伺候由校的伙食,这样一条线,就把魏、客两人牵在了一起。一个“代父”,一个“代母”,再加一个妈死了爹不照顾的小孩,三个人,构成了晚明史上一段非常诡异的三角关系。

好戏或者说悲剧,就从这里开始。

就是这个客氏,不仅为魏忠贤解脱了困境,还把他抬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

我们首先来看,这位超级奶妈究竟有多牛?

泰昌元年(1620)九月二十一日,天启帝即位刚半个月,就以“保护圣躬”有功为由,加封客氏为“奉圣夫人”,并荫封她的儿子侯国兴为锦衣卫指挥使,又命户部选二十亩好地作为客氏的护坟香火田。言官中对此颇有不同意的,御史王心一当即上疏,抗言此举于理为不顺,于情为失宜。天启接了奏报,竟然一连发下几道谕旨,说明缘由。他对客氏评价道:“亘古今拥祜之勋,有谁足与比者?”

有了这样高得吓人的基调,客氏这个草根出身的大嫂所享受到的一切,可说是俨如嫔妃之礼,而且还要过之。

这年冬,客氏移居乾清宫西二所,天启亲自到场祝贺乔迁。入座饮宴后,钟鼓司领头的太监亲自扮装演戏。天启喝得高兴,又下令,客氏在宫中出入可坐小轿,还专门拨给数名内侍抬轿。一切礼仪形同嫔妃,就差一顶青纱伞盖而已。

第二年,客氏又奉旨搬到咸安宫住,那阵势就更大了。天启赐给了她内侍崔禄、许国宁等数十人,还有带衔的宫人十多人。再加上跑来“投托”、自愿服务的,仅伺候她起居的下人就有好几百名。在住的地方,夏天要搭起大凉棚防暑,皇帝赐冰不绝;冬天烧大火炕取暖,贮存了木炭无数。

每逢客氏生日,皇帝必到场祝贺,连带着赏赐无数。客氏要用的钱粮,每每派人到有关衙门去催,各衙门感觉比皇帝那里都催得紧。皇帝的饭伙,是客氏亲自主持打理,名曰“老太家宴”。每日三餐等皇帝吃完了,撤下的御宴,全部赏给客氏。于是一天三遍,端盘子的内侍往来不绝。

刘若愚后来在《酌中志》中谈及此事,不禁感叹:不过是一乳媪,却俨然住宫的嫔妃。他还以极为生动的文笔记述了当年盛景:客氏每逢要去宫外的私宅时,都要有太监数十名,红袍玉带,在前面步行引路。轿前轿后,有数百人随行。队伍里各种灯烛多达两三千支。出了宫门后,再换八抬大轿,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啊,京城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此等景象!

刘若愚做过秉笔太监,是皇帝身边的人,见过大世面。他尚且如此感叹,可见客氏这位大嫂所享到的荣宠,皇后、皇贵妃皆不能及。

那么,这位客氏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得到天启这么照顾呢?

要说客氏的发迹,以至后来的干乱朝政,其中有多大的政治企图,在史籍上找不到根据。这位女仆奇特的一生,既是皇权专制所造成,也是皇家特有的人情在起作用。客氏一生的某些行为,倒还真是富于底层人的淳厚特点,到后来,她不过是充分使用了特权而已——富贵之中,有几人能保持清醒?

她入宫伺候朱由校时,由校这边还是一处相当冷清的地方,亲生母亲受窝囊气,父亲朝不保夕。太监们只当这是冷灶,烧不烧也没什么意义。客印月倒还不势利,只要是奶妈该尽的义务,她都一丝不苟。对小皇孙的起居琐事,饥饱寒暖,都能兢兢业业,备尝艰难。

孩子就是孩子,吃了一口奶,就有亲情在。

大明的皇宫里有规矩,皇子皇孙满百日后,头发要剃光,到十多岁时才开始留发。宫里的“篦子房”,就是专管这事的。客氏对由校显然是有感情的,从由校小的时候起,就将他的胎发、疮痂,还有历年的剃发、落齿、指甲,都收集起来,包好,珍藏在小匣子里。

朱由校断奶以后,她干的活儿,实际上就是保姆,直到朱由校当了皇帝,客氏风光十足地住进咸安宫也没变。天不亮,她就赶到乾清宫内,等着皇上睡醒。皇上一醒,就赶紧伺候洗漱更衣。一忙一整天,直到半夜头更时分,才回去休息,天天如此。

这样近二十年下来,她与天启情同母子,当然不奇怪。客氏虽恶,但她与朱由校亲情深厚这一点,却不能否认。

客氏受到了天大的恩宠,就有点儿跋扈。知名的大太监孙暹、王朝辅、刘应坤、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一干人,每天见到她,必叩头问好,行子侄礼。有些资格极老的旧人,如梁栋等人,虽不用叩头,但给她下帖子时,也必须自称“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