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忧与外患是孪生兄弟

明朝“第一相”张居正去世的时候,给万历留下的,是一个殷实的家底。由于“一条鞭法”利国便民,到万历十年(1582),太仓(国家仓库)粮食可支用十年,国库存银近八百万两。在政治、军事等方面,也是一派大国气象。官吏勤于政事,“四夷”无不宾服。从那时候起,万历帝要是稍有一点儿明君的样子,就算他说出“真想再活五百年”的狂言,也不是太离谱。

但是,大国运祚,也如逆水行舟,只要有二三十年国主不谋正事,国势眨眼间就会稀里哗啦地垮下去,任你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是回天乏术。

万历后期的大明,君臣干的都是不太正经的事,国家也就渐渐生出了三大毒瘤。

哪三个呢?一是“党争”,二是“矿税”,三是“辽事大坏”。

这三大毒瘤,由内到外,由上至下,把如日中天的大国搞得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国运走下坡路的时候,往往就是党争起、赋税重、民怨兴、外患至。内忧外患,就像两个持刀的孪生兄弟,至于谁砍下了最后那要命的一刀,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明这个烂透了的庞然大物,已经到了一刀就足以毙命的程度了。

在这里,我们稍微先费一点儿笔墨,把这三大毒瘤分别说一说。

明末的党争,主要指东林党与浙党、阉党之间的斗争。万历十年(1582)以前,控制朝政的,或是强势皇帝如嘉靖,或是强势首辅如高拱和张居正,哪会有人敢闹小派别?

万历十三年(1585)后,皇帝不大管事了,朝政日益败坏,廷臣也就有了门户之别,这就是所谓党争。这里所说的“党”,与现代社会的政党含义不一样,指的是官僚的派别。

明末党争里,最重要的一方是东林党,之所以名为“东林”,得名原因很有些风雅。万历三十三年(1605),吏部郎中顾宪成被革职,随后与志同道合的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等人,在他家乡无锡东门外的东林书院讲学。

他们这种讲学,不是为了普及《论语》,也不空谈心性,而是重在“经世”,也就是想着怎么样能够治国。他们讽议朝政,品评人物,抨击当道,以天下清流自居。这个姿态,在当时很得人心。《明史·顾宪成传》里说,不得志的知识分子和下野官员,都纷纷跑来投靠——可算找到“精神家园”了。据说,当时把东林书院的客舍都给住满了。

顾宪成这一批精英,号称“东林八君子”。在他们的带领下,江浙一带的文士,集会立约,互称“同志”。东林同志们的活动,得到了淮阳巡抚李三才的支持。朝中有些官员,如赵南星等人,也愿意与之结纳。

与他们相对立的官员们看不惯,指其为朋党,诋毁他们是“东林党”。

所以东林党这个称呼,一开始是个恶名,后来叫开了,才慢慢变香了。

东林一派的官员,一开始听着也嫌刺耳,于是反唇相讥,按地域给人家取诨名,斥对方为齐党、浙党、楚党。

由此,东林党与三党相互倾轧,争斗不止。而那一边的齐、浙、楚三党之间,也有矛盾,但都以攻击东林、排斥异己为能事,结成了联合战线。

三党中浙党势力最大,内阁首辅沈一贯、方从哲,都是浙党的首领。到了万历末年,三党的人相继执政,将东林党人从朝中一扫而光。

东林党一时受挫,似难以翻身。但事有偶然,后来东林一派里有个监生汪文言,设计离间齐、浙两党官员,造成他们内讧,使东林党官员在天启初年又逐渐得势。东林党人叶向高、邹元标、杨涟、赵南星等人,一手把持朝政,三党一度受到排斥。

遗憾的是,这一段风光并不长久。很快,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宦与部分官员勾结,形成了所谓“阉党”。这个阉党,名字不好听,但能量极大,致使东林党遭受重挫,上演了明末的一场大悲剧。

明末党争,最初是从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京察”开始的,一直到明亡后的南明弘光小朝廷,就没有停过。无论政治、军事、钱粮,什么事都要争论不休。前面已经讲到的国本之争、三王并封之争、福王就国之争,还有那个惊心动魄的梃击案,都是明末朋党之间长期争论不休的话题。

说到东林党人,大多为正人君子,其目的,无非想重建道德权威,挽救颓局。由于他们富于人格魅力,才学与道德均属上佳,故而无论是言还是行,都颇能激励人心。

这个党争,看起来好像很能激活政治,防止僵化。可是,在皇权制度下,党争不可能形成现代民主政治,即便东林官员们唱的是道德高调,到最后,也大多变成党同伐异的借口。高调之下,有不少行为太过偏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好像仅仅就是为了与人争斗以图痛快一样。

东林一派的成见太深,排斥异己太甚,把不少可争取的人,都推到阉党一边去了,这也是东林党最终败给了阉党的原因之一。

此外,东林党人受出身局限,建言多为书生议政。在台下时,批评人家头头是道,上台之后,却无张居正的施政本领,在晚明,一再错失扭转大局的良机。

绵延几十年的党争,使大明的行政机器其实已处在半瘫痪状态。梁启超先生有个好比喻,说是明末党争,好比两群冬烘先生打架,到明朝亡了,便一起拉倒。

这话是有道理的。一般的言官,只要陷入党争,就不惜夸大其词,混淆是非。最叫人痛心的一个例子,是在边帅的任用上,由于党争掩盖了对贤愚的判断,以致辽东军事屡次出现用人不当。你犯错,人家可不犯错,建州女真就这样趁势而起,给大明套上了一道致命绞索。

近世更有人认为,党争纷乱如麻,肯定是要有人出来收拾局面的,后来魏忠贤的专权,起的就是统一政治的作用。这个说法,也是一种看问题的角度。

明末的党争,实际是政治精英的内耗,即使在“三党”中,也有政绩与才干原本很不错的官员,但是一旦卷入党争,力量就都用到如何整人上面去了。

就这样,皇帝怠政,官僚纷争,一个庞大的国家失去了权力重心。张居正时代那种政令统一、上下齐心的局面,已恍如隔世。

国家中枢的控制力弱了,下面又是民变四起,强邻也悄然坐大,国家安得不亡?故此,说党争是明亡的重要原因之一,也不为过。

再来看看明末的第二个毒瘤——矿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