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政变于一夜之间到来

吃罢饭,高拱负气,不肯去坐驿车,还想登上骡车。送别的亲友再三相劝,说皇上的恩典不好违背,他这才去坐了官家的车子。

高拱离开了旋涡的中心,京中仍未平静。

此时,正在家养病的另一位顾命大臣高仪,听说政变发生,大惊,但也无法,唯有终日叹息。很快病情加重,呕血三日,于六月二十三日病故。

高仪为人清廉淡泊,家里遭火灾后,竟无钱重修,寄居在他人屋舍内。死后,险些因家贫而无法下葬。

时穷节乃见。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是高拱门生,看不得自己的老师被如此陷害,挺身而出,公然声称:“皇上新继位,为何就驱逐顾命大臣?且诏书出自谁手,不可不明示百官!”他又约诸大臣,一起前往张居正家质问。诸大臣不愿去,张居正也以患病避而不见。后来,因为这件事,魏学曾被降调南京任右都御史,最终,自己辞职了。

还有张四维,当时正在外地公干,闻讯大惊。在返京途中,走到北直隶的获鹿,即改道前往邯郸,见到了归家途中的高拱。老同事如此相见,自是一番唏嘘。后张四维又数次给高拱写信,叮嘱老上级万万谨言慎行,官场险恶,什么事都难料。

他在信中说:邯郸一别,匆匆若失,至今已有一月。京中人情事态,俨然已如隔代,不忍见,也不忍言!他还再三告诫高拱,要闭门谢客,绝口莫谈时事,过几个月再说,如何?其殷殷之情,流露纸上。

俗辈多狗眼,独有高士鸣。

朝野间有很多人,对驱高也甚感突兀,当时,不平之气弥漫上下。高拱是个经过几仆几起的政坛大佬,且一贯有仇必报,政敌都知道他的这一秉性。所以,此时如冯保者流,不能不考虑到,万一高老东山再起,自己的脑袋还稳不稳,就不一定了。

然而,这样一种紧张局势,对高拱来说,也同样十分险恶。从张四维的信来看,所言未必仅仅是好友的担忧。

高拱其人,总体上看,还是个磊落之士,忠君忧国,大节不亏。尤其是,他对于宦官干政的忧虑,有相当惊人的先见之明。这一次的所谓落败,无非是时不利兮,非战之罪也。中宫、内廷以及他的强势同僚,都不耐烦有个跋扈的前朝大佬压在他们头上。三方牢固结盟,且机巧百出,实出乎高拱意料。在政争中,他的优势已随隆庆驾崩而去,却又不能审时度势,仍生活在权力幻觉中,将三方一起得罪。尤其矫诏一说,直指李贵妃和小皇帝的权力合法性,结果触动机栝,一朝覆灭。

他虽有分化对方、争取张居正的想法,却未能全力以赴,反倒泄露了机密,导致冯保对他施以致命反击。

一代权臣,就这样败在了并无高明手段的宦竖手里。

高拱忠而近迂,他没弄明白:在大明朝,国家者,谁之国家?一家一姓而已!人家就喜欢小人弄权,人家就不怕自毁长城,人家就甘受大厦倾倒的后果,与你又有何干?仅逐你出都门去逍遥,已是很给面子了!

当然,忠义之士也有天助。高拱的直道而行,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他因尽忠而失势,也引起了许多并未受过他恩惠的人同情,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屏障。人心,不完全是可以随意踩踏的。无数并不相识的人,不约而同,群起对高拱进行了有力的保护。

就高拱的结局来说,即便以世俗眼光来看,也还强于夏言、严嵩,乃至后来张居正的身后事。

只是高老自己想不开,此番羞辱,使他终生难以化解,归乡以后,一直抑郁难平。《病榻遗言》大抵就是在这种心境下的抒愤之作。

往事已越数百年。其实留得清白在人间,远比当日居高位的风光来得更有价值。高老,完全可以瞑目了。

高拱走了,宫中终于恢复了安宁。两天后,年幼的万历皇帝,单独召见张居正,正式开始了新政治框架的运作。

这就是著名的“平台召见”。

会见地点,在乾清宫对面的云台门后方,这地方就叫作“平台”,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

十九日一早,有太监到张家,宣召入宫。张居正此时中暑未愈,仍在家休息,闻召立刻赶到宫中。这个时辰,比平常的早朝时间还要早一些,万历小皇帝已坐在平台等候了。

万历皇帝让他跪到自己的座前,安慰道:“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了!”稍顿,又说,“但是国家的事太重要,你能否在衙署好好调理,就不要请假了吧。”

张居正连忙叩头承旨,表示愿为陛下效劳。

万历想了想,又语气殷切地说:“凡事还要先生尽力辅佐。父皇说过,先生是忠臣啊。”

张居正感动得再三叩头,几乎不能仰视,伏在地上说:“臣蒙受先帝厚恩,担任顾命,怎敢不竭力尽忠?我以为,今天国家的要务,就在于遵守祖制,就不必乱改动了。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都是为君之道的要务,望皇上留意。”

万历认真听了,而后说:“先生说得是。”

张居正又说:“现在天气暑热,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龙体,万寿无疆。”

万历说:“知道了。(环顾左右)来人呀,与先生酒饭吃!”

这次召见,万历还赏赐给张居正白银五十两,丝绸衣料面子、里子各四套。明朝皇帝历来较为小气,赏赐下臣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甚至很寒酸。这次出手,已是很大方了。

这是新皇帝与新首辅的正式接洽。大明帝国的机器,开始重新启动了。

谢恩回到内阁后,张居正马上写了一道《谢召见疏》呈上,无非是表示效忠,对小皇帝再次提出了一番希望,其中有两条非常重要。一是亲贤远奸。这里的“贤”指的是他自己,自不必说;“奸”则特有所指,就是暗指那些惯于兴风作浪的言官。二是宫府一体,这是他非常重要的执政理念。也就是他希望,目前形成的权力铁三角,要长期保持默契,不能搞成两张皮,甚或尖锐对立。皇权与内阁行政权,应该互相支持与谅解,而不是互相牵制、抵消。这一点,在他后来的“江陵柄政”时期,做得相当好。

正是满城叶黄之际,万历首辅张居正,踌躇满志,踏进只有他一个人的文渊阁。盼顾之间,大概是觉得天高地阔,万里江山都在股掌之中。

这一年,他四十八岁,距当年得中进士已有二十五年。宦海沉浮长安道,他甘苦自知。

值此秋风浩荡日,或纵马驰骋,或于冈上振衣,那绝对是快哉。

——人,岂能一生无为如蝼蚁!

这真是太神奇了。当历史在一个转弯处时,他突然看到:再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自己了。

人世的代谢,欲望的交错,把一个千年罕有的机会,推到了张居正面前。

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只要稍微有所不同,未来的“万历新政”,就绝对不会以张居正的名义流传于后世。

在漫长的官场生涯中,张居正隐忍谦抑,曲为周旋,才赢得了今日的回报。民间有俗语说:“仰脸老婆低头汉。”意谓这两者,都是不可轻视的角色。男人的隐忍,有时是包藏着致命锋芒的,任何将这种隐忍视为软弱可欺的人,都将为之付出代价。

张居正一贯的退守姿态,使他能保持冷静,客观地判断彼此实力,并且有从容的心态,等待成功的机会。

历来有大成功者,绝不会是一个志骄气浮的人。

他终于就此一跃而上。

但是,在这里我要强调,专制皇权下,无权就无法改变世界的这一法则,也迫使张居正不得不阿附宦官,杂以权术,以此来换取施展政治抱负的空间。这一点,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污点。不仅为当时的清流士人所不齿,也为后世的史家所诟病,使他的名声严重受损。

白璧有玷,无须隐讳。政治道德上的这种污点,是任何理由都不能原谅的。

人若不爱惜羽毛,自会辱及后世。

现世的有些人,不相信有拔舌地狱,不相信有阎罗判官,更不管什么身后名声。即便如此,难道就可以在生前放手作恶了吗?

老百姓不这样看,他们有很朴素的道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张居正的误区,足以让后人慎思。

当然,有一个悖谬也恰恰在这里。就张居正来说,如果他珍视操守,赞同高拱,对冯保的擅权和李贵妃的越位,也持有抗争态度的话,其结局,将与高拱一样,终被雨打风吹去。因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万历新政”,张居正也将失去施展他个人抱负的一个大好机会。

那样的话,大明帝国,还有后代的史家,是否会因此而感到遗憾呢?

卑鄙,当它成了成功的通行证之后,选择还是不选择?

历史的迷思,就这样回绕不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