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象着,等会儿冯保被罢斥的狼狈相,心中就有按不住的豪气。
姜,还是老的辣吧!
他左右环顾:高仪怕事,在家里养病,就让他养着吧。
张居正从天寿山回来,就一直患腹疾,呕吐不止,也正在家里歇着。
这个戏剧性场面,一定要叫这位张阁僚来亲眼看着。高拱便打发人去催,催了几遍,才见张居正来了。
高拱此时,已把张视为盟友,朗声说道:“今天的事,肯定是为这两天科道奏本的事。如果皇上和两宫责问什么,我来应对。我当然要以法理为依据,所说的话可能多有得罪。张公,内阁有你留下,我就是被驱逐,也没事。”
张居正本不想来看这一幕,他毕竟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但高拱派人催了好几次,不来的话,反倒显得有鬼了。此时听高拱这样说,张居正心情复杂,只好应付道:“高公,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一行绯袍玉带的高官,迤逦来到会极门。没见着皇上,也没见有两宫,只见太监王蓁(zhēn)捧着皇后懿旨出来。
各部长官一起跪下。只听王蓁高声道:“张先生接旨——”
嗯?
不等众人有思考的余地,王蓁便连珠炮一般,念开了懿旨:“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你等辅佐。而今大学士高拱违反遗诏,揽权擅政,威福自专,许多事情,统统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夜惊惧。现令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就敢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从今往后,洗涤思想,忠心报主,如再有这样的,典刑处之。钦此——”
高拱伏在地上,越听越不对劲,当他明白过来后,不禁面色如死灰,汗下如雨,伏地不能起。
这真是,晴天霹雳!
这不可能,怎么可能?乱命,乱命啊!
但是,他的精神,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完全击溃。争斗的结果,与他的期望相距太远。他头脑中只剩余一片空白。
紫禁城、文渊阁、绯袍玉带……难道,这一切就将永远告别了?
在旁边的张居正,连忙将他扶起,又唤了两个小吏过来,将老头儿搀扶出宫去。
张居正当日即升为首辅,此后,便是他长达十年的“江陵柄政”时期。
今人有评论说:此次的首、次辅之争,最为迅捷,胜负立见。大明一朝,此前此后都没有过。
这一年,是隆庆六年,岁次壬申,因此史称“壬申政变”。此次政变,以其短促、绝情而著称,也以当朝首辅被处理得如此狼狈而令人嗟叹。
对于当天张居正是否在现场,后世有不同看法。《明史》及《明史纪事本末》均称在场,而据崇祯年间周圣楷的《张居正传》考证,当时张居正仍在天寿山考察,回京时政变已发生。再看张居正本人的奏疏,则含糊了这一点,也似乎并未在场。而在六月十八日,亦即两天后,才有太监传他进宫,接受新任命。
皇帝发了怒,首辅丢官。这只出头的公鸡被拔光了毛,百官立即噤口。昨日之喧嚣,恍若隔世。反倒是张居正接旨后,马上去找了病中的高仪,两人联名上疏,请两宫收回成命,竭力挽留高拱。
他执笔的这个奏本,倒也直言不讳,说:臣等看高拱历三朝,有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曾有过失。虽然他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内心还是非常谨畏的。
这是公道话,但过去没有过失,不等于今天有错不能被罢免。仅仅这样说,还是不够的。
接下来,张居正又为《陈五事疏》作了辩护,说高拱只打算恢复祖制,意实无他,并没有什么坏心。而且是与臣等彼此商量过的,联名同上,而非高拱一人之意。因此,要罢,请把我们两人也一同罢了。他还提醒说,高拱是元老,未有显过,遂被罢斥,传之四方,实在是骇人听闻,与先帝的托付相抵触。
这个挽留奏疏,上奏于事发当天,道理说得相当到位。高拱本人与后世(包括当代)的绝大部分史家,都认为,这不过是在演双簧戏!
上这个奏疏,是为了避嫌,这是没有问题的。但假戏,似乎也不必做得这么真。所以,从此疏的观点如此尖锐来看,张居正究竟参与了多少阴谋,还是存有一点儿疑问。
往事不可追了,还是来看看政变的结果。
张居正上午上疏,下午得皇帝答复:“卿等不可私心袒护,辜负国恩!”意思是,你们不要搞小团伙了,高拱,是绝对留不住了。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辞朝”,即交代离职事宜。张居正见了,忙说:“我要为你请求‘驰驿行’。”就是请求享有乘坐公家驿车的特权。
明代高官外出公干,一向有此特权。驿车是大车,中途停歇又有人伺候,自是体面而又舒服。私人只能雇到小车,简陋而颠簸,路途上就比较辛苦了。别人都还在为政变而惊恐,张居正却独独想到了这一点。
高拱毫不领情,一口回绝:“走便走了,干吗还要驰驿?”少给我来这套。
张居正不由得怔住。高拱又讥讽道:“张公大可不必如此,你就不怕再下一道‘辜负国恩’的圣旨来?”你张居正行啊,卖友求荣,居然和冯保一块儿演起双簧来了。
张居正无法辩解,甚是尴尬,只能说:“高公,你还是这个样子!”
高拱辞朝之后,就算正式卸了任。因圣旨有话不得停留,因此早有锦衣卫盯着,立时三刻,马上就得出城回乡去。
仓促之间,高拱在路边雇了一辆骡车,回家胡乱装了些细软,载着家人,踏上了归程。
张居正的提议,倒不是多虑,高拱刚被夺职,立刻就尝到了世态炎凉。因为首辅垮台,大祸临头,家中奴婢出于恐惧,多半逃散,顺手将值钱的东西差不多尽行卷走。又有锦衣卫的“缇骑”跟在车后,一路催逼,把车上的行李包裹也抢夺一空。
出了都门二十多里,全家饥渴难耐,才在路边一个野店歇下来,吃了一点东西。
当时有人叹道:大臣去国,从未有狼狈到这个样子的。高拱因为片言获罪,两宫叱责,如叱一奴。
宦海若此,生又何益!
不过,尽管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多,但总有几个忠直之士,不怕天威难测,大胆前往宣武门,与高老泣别。
这一日,正是立秋。
一路秋风,千里黄尘。前路上,还有谁人慧眼识君?
布衣诗人嵇元夫,那时候尚年轻,与高拱交厚,送别高拱之后,痛极,曾赋诗《立秋日卢沟送新郑少师相公》:
单车去国路悠悠,绿树鸣蝉又早秋。
燕市伤心供帐簿,凤城回首暮云浮。
徒闻后骑宣乘传,不见群公疏请留。
三载布衣门下客,送君垂泪过卢沟!
青史千册,没见过五百年的帝王功业,留在了哪里。只见五百年的布衣友情,永为佐证。高老,有这一掬别泪在此,人生足矣!
却说高拱一家,继续前行,来到了良乡真空寺,当地即有亲朋故旧,闻讯赶来接风送饭。高拱心稍安。下得车来,随友人步入寺内,就见一小吏手持文书,也匆匆跟进。高拱不由一惊:难道皇上又要加罪了?
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张居正派来的何文书。何文书捧出一个驰驿勘合,交给高拱,说:“这是老爷您的乘车证明。我们张爷早就票拟请旨,准许您坐车,勘合也早就写好了伺候着,圣旨一下,就给您送来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在情在理。
高拱仍意气不改,瞟了一眼勘合,冷笑一声:“他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准?他怎么就知道,不会再有辜负国恩的责备了?他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说着,一句河南话就脱口而出,“这不是,又做巫婆又做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