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的大雨中,一切都变得如此潮湿,衣服里都长出了藏红色的苔藓,甚至鱼儿也完全可以从潮湿的空气里钻进门来,在屋子里畅游。
大雨下过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后终于停了,从此这里整整10年没有下雨。这时马贡多差不多完全毁了,香蕉公司和大批外乡人早已撤走,这里只剩下原来土生的马贡多人。奥雷良诺第二又回到了佩特拉·科特那里,看见她浑身长满了绿霉,正准备重做彩票生意,好重整她的家业呢!
乌苏拉本来答应雨停后就死掉,但可没那么容易。雨真的停后,她有些清醒了,第一次离开了床榻,鼓起从前一样的热忱,想恢复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的家。她摸索着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听到白蚁啃食木器时的轰鸣、蛀虫蛀蚀衣服时的“咯咯”声,还有大雨之后子孙满堂的大红蚂蚁挖掘地基时发出的巨响。她支使家里每一个人去做事,甚至打开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已经在里面关了多年的屋子,把它整修了一番。然而她已经老了,不久就力不从心,重新糊涂了。又在时空的颠倒中看到了无数已经死去的人、过去的事。她的身体也逐渐萎缩,变成了活僵尸、变成了胎儿,最后几个月,她竟变成了一只裹在衬衣里的于洋梨。一天,两个孩子走进卧室,一个抬后脖一个抬脚地把乌苏拉抬了起来。
“可怜的曾祖母,她老死了。”阿玛兰塔·乌苏拉说。
乌苏拉吓了一跳,她说:“我还活着。”
“你瞧,”阿玛兰塔·乌苏拉忍住笑说,“她气也不吐了。”
乌苏拉大叫:“我还在说话呢!”
“她话也不说了,”奥冒良诺说,“她像蟋蟀一样死去了。”
于是,乌苏拉在事实面前认输了,承认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一段时间后她真的死了,死前有许多预兆,大自然也反常起来,例如玫瑰花散发出蒺藜的气味,家里打碎了的瓢里的小扁豆和谷子在地下排成了整齐的海星形状,有天晚上,天上飞过一排闪着金光的圆碟。
乌苏拉死时大概有一百二十岁,参加她葬礼的人不多,因为现在的马贡多已经没几个人记得起她了。
这年底,雷蓓卡也终于去世了,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头顶光秃秃的,大拇指还放在嘴里,身子蜷得像一只虾。
现在,奥雷良诺第二想尽一切办法挣钱,甚至跑到最偏僻的小村子去推销他的彩票,他这样做不是为了重振家业,而是为了挣钱送阿玛兰塔·乌苏拉去布鲁塞尔留学,后来总算成功了。
已经累得油尽灯枯的奥雷良诺第二回到了菲南达这里,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这时候他瘦得只剩下了骨头,霍塞·阿卡迪奥第二也死了。
他们是同时下葬的,死亡又使他们像出生时一模一样了,连棺材都是一模一样,结果抬棺材的人把两具棺材搞混了,他们埋错了坟。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奥雷良诺,也就是梅梅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奥雷良诺·霍塞,还有菲南达和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她就是俏姑娘雷梅苔丝、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奥雷良诺第二的母亲,很久以前,阿卡迪奥被处死以后她就住在了布恩地亚家,不过她从来没有被当成正式的家庭成员,就像她从来没有与阿卡迪奥正式结过婚一样,她的地位介于用人与主人之间,她住的地方从来都是谷仓的地上,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生活,不过她从来是比用人还要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家,几十年以来不停地、毫无怨言地走遍房子的各个角落。菲南达虽然是家长,实际上做事情的从来都是她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菲南达只是指挥的主人而已。现在家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就专心照顾起奥雷良诺来,仿佛他是她的儿子,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乃是她的曾孙子呢。这时候的奥雷良诺已经长得跟他的高祖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几乎一模一样了。
乌苏拉死后,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发觉自己几十年以来都十分充沛的精力突然消耗殆尽了,房屋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陈旧不堪,墙上长出了一层苔藓。庭院里无处不长荒草,野草从长廊的水泥地下钻出来,水泥像玻璃一样崩裂,裂缝中长出朵朵小黄花,跟一个世纪前乌苏拉在墨尔基阿德斯放假牙的杯子中看到的小花一模一样。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在天天与蜥蜴、大红蚂蚁、蜘蛛等战斗过一阵子后,对奥雷良诺说:“我服输了,我这把老骨头对付不了这栋大房子。”她走了,身上只有一个装两三件随身衣服的小包裹和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的小钱。此后再也没有过她的任何消息。
一天早晨,奥雷良诺像往常一样去生炉子煮咖啡,发现菲南达已经死了。
不久她的儿子霍塞·阿卡迪奥从罗马回来了,事实上,他一到罗马就离开了神学院,只在信里用数不清的瞎话骗他的母亲,让她觉得他在罗马的神学界风光无限,注定要成为教皇,以便得到他母亲在同样的胡编中许给他的巨额遗产,逃离神学院后他在罗马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因此,当母亲在最后一封信中宣告她将不久于人世时,他赶忙回来继承巨额遗产了。不过回家的实际情况并没有将他赶走,反正他在外面也不可能过得比这里更好。他靠卖家里残存的东西过日子,唯一的消遣是将镇上大把的孩子们叫到家里来玩,有的还服侍他甚至陪他睡觉,因此一整天都听得见房子里到处是孩子的吵闹声。
有几个孩子甚至见到了在墨尔基阿德斯房间里潜心研究羊皮书的奥雷良诺,冲进去捣乱,结果被一股无形的神力托举到了半空,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奥雷良诺现在一心一意地研究起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来,此前他已经在与墨尔基阿德斯的对话中了解到羊皮书是用梵文写成的,并且通过自学通晓了梵文,他译出了第一页,然而译成西班牙文后仍然是些无意义的密码。
一天,偶然地,霍塞·阿卡迪奥在乌苏拉的卧室里找到了埋藏在那里的一大堆金币,他用这笔巨款将家里装扮成了一个没落的天堂,在那里与来玩的孩子们狂欢,一天,他和四个最大的孩子在游泳池里装满了香槟酒,赤条条地在里面玩耍,四个孩子玩腻了,回到他床上睡着了。霍塞·阿卡迪奥回来看到他们赤条条地躺在那,突然感觉到了无法慰藉的空虚和无名的怒火,他用鞭子残酷地抽打那帮孩子们,将他们赶了出去。
现在家里只剩下甥舅两个,他们经常在一起聊聊天,霍塞·阿卡迪奥对这位虽然几乎从来没有出过门但却罕见地博学的外甥感到好奇。更令他惊奇的是,他不但懂百科全书里的知识,连外面街上东西的价格都知道。当霍塞·阿卡迪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时,他只是回答道:“一切都是可知的。”
霍塞·阿卡迪奥一直准备离开马贡多回到意大利去,然而,9月的一天,被他殴打赶走的四个孩子从屋顶冲进来,把他摁在水池里溺死了,并抢走了他剩下的三麻袋金子。
12月初,阿玛兰塔·乌苏拉用一根丝带牵着她丈夫加斯东的脖子回到了马贡多。
她穿起一套旧亚麻布工装裤,开始收拾屋子。她驱散了已经占据整个走廊的红蚂蚁,救活了玫瑰花,拔除了野草,在栏杆上的花盆里重新种上了欧洲蕨、牛蒡和海棠。她带领一批木匠、锁匠和泥瓦匠,嵌平了地板的裂缝,修复了门和窗框,翻新了家具,里外墙壁粉刷一新。于是,在她回家三个月后,这里重又呼吸到了买自动钢琴那个年代的青春和节日的气息。
阿玛兰塔·乌苏拉像乌苏拉一样纤瘦、好动而倔强,像俏姑娘雷梅苔丝一样俊俏而风流,与她们不同的是,她是个极富现代感的姑娘,精通欧洲最新的时尚与潮流,准备重新振兴古老的布恩地亚家族。
百无聊赖之际,加斯东便常常去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找奥雷良诺聊天,他惊奇于奥雷良诺的无所不知,他对于加斯东从小生活于之的遥远的欧洲小镇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好像他一辈子都生活在那里似的,当加斯东问他怎么知道连百科全书上都没有记载的东西时,奥雷良诺仍然只是回答道:“一切都是可知的。”这时候,除梵文外,奥雷良诺还学会了英语和法语,并懂得希腊语和拉丁语。
自从阿玛兰塔·乌苏拉回来后,奥雷良诺的生活有了变化,他不再成天躲在墨尔基阿德斯的小房间里,有时候也去马贡多的街上走走。这时候的马贡多已经与繁荣时代判若两地了,从前人们大把烧钱的娱乐区如今只剩下一条条高低不平的小巷,寒碜得令人伤心,几盏零落的红灯还亮着,花瓣凋谢的花环装饰着无人光顾的舞厅,形容憔悴、体态臃肿的无主寡妇,法国曾祖母和巴比伦女族长们还在留声机旁等候接客。除了最早移居这里的一位黑人外,奥雷良诺没有遇到任何还记得他们家族的人,甚至连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早已不为人知了。奥雷良诺只用几个星期就学会了他们难懂的方言与老黑人聊天,老黑人有一个重孙女,是个身材高大的女黑人,两只乳房像两只活动的甜瓜,像母马一样结实。这时候,奥雷良诺的心里早已经不平静了,因为阿玛兰塔·乌苏拉两口子没日没夜、不分地点地在家里做爱,有一次甚至在他身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银匠台做爱,房间里时时回响着阿玛兰塔·乌苏拉兴奋的尖叫。使奥雷良诺一分钟也睡不着,浑身像火烧一样。终于,有一天,他手里攥着阿玛兰塔·乌苏拉给他的一点钱,找那个女黑人去了。从这天起他们成了情人,奥雷良诺每天上午读他的羊皮书,下午则到女黑人那里去,一次又一次地做爱,赤身裸体地在床上吃饭。
有一天,觉得有些寂寞的阿玛兰塔·乌苏拉到奥雷良诺房间里来聊天,他们聊得起劲,奥雷良诺却很难受,因为他实在压抑不住对她的爱情的冲动,他实际上早就疯狂地爱上她了,虽然她是自己的亲姑妈。后来,奥雷良诺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她也像两个人在童年玩耍时一样勾住了他的手指。
以后,加斯东走了,她开始经常到奥雷良诺这边来聊天,一天,她在开罐头时割破了手指,奥雷良诺赶紧去吮她的手指。他的感情一下子爆发了,将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情一股脑儿向阿玛兰塔·乌苏拉倾泻出来。听罢,阿玛兰塔·乌苏拉骂道:“混蛋,等头班船一到我就去比利时。”
在一家妓院里,奥雷良诺见到了已经超过145岁的佩特拉·科特,她自从超过这个岁数后就不记自己的年龄了,她将马贡多自从创立起来的一切告诉了奥雷良诺,奥雷良诺则告诉了她他对姑妈的爱情,佩特拉·科特微笑着说:“你放心吧,现在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她一定在等着你。”
奥雷良诺下午回到家时,阿玛兰塔·乌苏拉刚洗完澡走出浴室,奥雷良诺一把抱住了她,将她抛到了床上。阿玛兰塔·乌苏拉就在似真还假、半推半就的抗拒中与奥雷良诺苟合了。
现在的马贡多已经开始走近它的末日了,庇拉·特内拉终于死了,当她的妓女们在埋她的大坑中唱歌时,马贡多的历史陈迹已经在瓦砾堆中腐烂。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进入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的脑海,他们现在完全沉醉在一种迟来的爱情激起的狂热之中,进入一种缺乏理智的、疯狂的、会使坟墓里的菲南达的骨殖吓得发抖的激情,这激情使他俩永久地保持着兴奋状态,这激情无论在午后两点的饭桌上,还是在深夜两点的谷仓里,都随时随地会爆发出来。在昏头昏脑的情爱中,一群群蚂蚁在毁坏着花园,它们啃噬着家里的木器,活像岩浆流似的红蚂蚁又一次淹没了长廊,但她不再去驱赶,奥雷良诺也把羊皮纸丢在一边。他们俩失去了现实感,失去了时间概念,失去了日常饮食起居的节奏。他们重新关起了门,免得费时脱衣服,索性像俏姑娘雷梅苔丝当初一直想干的那样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赤条条地滚在花园的烂泥中,或者在水池里做爱。他们拆毁了大厅的家具,发疯似的撕碎了床帐,他们把床垫统统撕开,把棉花全倒在地板上,在这场棉花的暴风雨中做爱。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当他们在—起玩腻后,又在厌倦之中寻觅新的乐趣。他们开始了对彼此身体的崇拜。有—天晚上,他们俩从头到脚涂上了蜜桃糖浆,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像狗一样互相舔来舔去,发疯似的做爱。一群准备把他俩活吞了的食肉蚁爬过来,才把他俩从梦中惊醒。
这时候,阿玛兰塔·乌苏拉已经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但有一件事令他们烦恼,就是奥雷良诺的身世,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奥雷良诺的血缘,就像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母亲梅梅这个人一样。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孩子生下来了,这是一个强壮、好动的家伙,个头极大,像叫霍塞·阿卡迪奥的,然而那睁大的眼睛和锐利的目光又像叫奥雷良诺的。当他们把他翻过身时,发现他多长了一样东西:屁股上有一条猪尾巴。
阿玛兰塔·乌苏拉产后发生大血崩。他们用蜘蛛网和灰头给她止血,还请来了一个女人念止血咒,但那奔流的血对一切措施都无动于衷,继续奔流,二十四小时后,阿玛兰塔·乌苏拉的血流尽了。
奥雷良诺将孩子放在他们准备好的摇篮里,出门去了,他脑子里一片茫然,漫无目的地在荒凉的镇子里游荡,这时候的镇子已经像昨天产后垂死的阿玛兰塔·乌苏拉了。
当奥雷良诺想起孩子,回到家里时,看到孩子没在摇篮里,当他找到孩子时,发现他已经成了一张肿胀干枯的皮了,全世界的蚂蚁群一起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路费力地把他拖到蚁穴中去。
在这一瞬间,奥雷良诺突然领悟了墨尔基阿德斯羊皮书上的密码,他发现羊皮纸上的标题完全是按照人的时间与空间排列的: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
奥雷良诺仿佛醍醐灌顶,对一切大彻大悟了。他顿时忘记了两个死者,忘记了丧妻失子的哀痛,他把门窗钉起来,免得自己被世上的诱惑惊扰,因为这时他明白了,在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上写着他的归宿。植物丛、冒着水汽的泥潭、闪光的昆虫已经把人的足迹从房间里完全抹去了,但在这中间,他却看到羊皮书完好无损。雷奥良诺甚至不需要光照,站在黑暗中毫不费力地大声把它们译了出来。
这是墨尔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写就的他的家族的历史,细枝末节无不述及。
奥雷良诺逐字逐句地大声朗读着,读到了阿卡迪奥将被处决的预言,读到了羊皮书上预言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降生,说她的肉体和精神将要飞升,他还看到那对孪生遗腹子的来历。
当奥雷良诺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来历时,外面起风了,那刚刚吹起的和风中充满了过去的声音。这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世。看到了他好色的外祖父奥雷良诺第二穿越了一片荒野去寻找一个漂亮女人菲南达,但女人没有使他幸福。他又看到了自己在一个昏暗的浴室里,在成群的黄蝴蝶中间被孕育的时刻。奥雷良诺全神贯注地看着,第二阵风吹来他也没有发觉。飓风的力量把门窗都吹脱了,掀掉了走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基。这时候奥雷良诺才发现阿玛兰塔·乌苏拉原来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姑母。
至此,马贡多在《圣经》上记载的那种飓风的狂怒袭击下已经变成了四下抛洒灰尘和瓦砾的可怕旋涡。而奥雷良诺也看到了最后一页,但他还没有看完就已经明白了,他从此再也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因为马贡多这座镜子般的幻影城在奥雷良诺读出全本羊皮书的时刻将被飓风刮走,并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完全消失。
这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因为命中注定要一百年处于孤独的家族绝不会有二度出现在世上的机会。
《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之作,也是整个现代派文学的经典之一。要理解它首先要理解何谓魔幻现实主义。
“魔幻现实主义”这名字听起来也许有些怪,其实不然,它比一般的现代派文学作品,例如意识流或者象征主义都要好理解一些。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含义实际上是两个词——魔幻与现实——的叠加。中心词乃是现实,即魔幻现实主义本质上是一种现实主义,是像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或者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一样的现实主义,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魔幻现实主义也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这乃是它的本质性的特征。
既然是现实主义,那么它所描绘的当然是现实。不错,正是如此,魔幻现实主义所描述的乃是它所处的地带即拉丁美洲的现实。而《百年孤独》所描述的则是它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所在的哥伦比亚的现实。这一点从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百年孤独》中所描述的属于自由党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一生发动了32次内战,就可以看出来。
哥伦比亚自从19世纪初获得独立后,从来没有平静过,内乱频繁,各地诸侯割据,使领导哥伦比亚独立的伟大的玻利瓦尔也因此愤而辞去哥伦比亚总统之职,不久抑郁而终。此后,哥伦比亚的政坛更是一片混乱,反复无常。到1849年成立了自由党与保守党,两党的核心分歧是天主教教权,自由党反对教权,而保守党支持教权,两党的严重对立终于酿成一次次惨烈的内战,这些内战主要是由在野的自由党发动的,例如1899年自由党发动的“千日战争”导致哥伦比亚约10万人死亡。上述的情形我们在《百年孤独》中都可以分明地看出来。还有如美国资本进入哥伦比亚大搞种植园,这些也是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美历史的现实。如此,我们不难看出在《百年孤独》中展现出来的强烈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与《战争与和平》或者《大卫·科波菲尔》中表达的现实主义本质上并无二致。
然而,《百年孤独》毕竟是现代派文学作品,与西方传统的现实主义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别的,这种差别就表现在魔幻现实主义的第二个词“魔幻”上。什么是“魔幻”呢?我们可以近似地看作“魔术”与“幻想”两个词的结合。在《百年孤独》中,我们随处可以看到许多超越现实的情节,即这些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它们有些类似于魔术,有些纯粹是一种头脑里产生的幻想。前者从吉卜赛人来到马贡多,在那里表演文明世界的伟大发明,例如飞毯、人蛇等,都可以说是魔术,尤其是后者,现在的魔术师们还玩呢。不过,《百年孤独》中更多的情节则是幻想,这些幻想类似于民间的神话传说。例如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升天:
菲南达觉得有一阵发光的微风把床单从她手中吹起,并把它完全展开,阿玛兰塔感到衬裙的花边也在神秘地飘动,她想抓住床单不致掉下去,就在这时,俏姑娘雷梅苔丝开始向上飞升。……床单令人目眩地扑扇着和她一起飞升,同她一起渐渐离开了布满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穿过了刚过下午四点钟的空间,同她一起永远地消失在太空之中,连人们记忆所及的、飞得最高的鸟儿也赶不上。
这就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描写场景,不用说,这些作品来自人们头脑中的幻想,当然不一定是作者的,更可能是作者听来的,是在哥伦比亚流传了数百年的民间传说,就像中国古代的“嫦娥奔月”的传说一样。不同的是,作者在这里不是将它作为民间传说来写,而是当作“事实”来写,好像这是正儿八经发生过的事实,这就使我们在《百年孤独》中读到它时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与印象。
以上就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两个基本元素:魔幻与现实,在这两个元素之中,现实仍然是更基本的、主体的内容,而魔幻相对来说则只是形式上的特征。如果我们从《百年孤独》中剥去这些魔幻的内容,它将成为一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当然,这种“剥夺”是不必要的,也不可行的,因为《百年孤独》之所以成为《百年孤独》,之所以成为现代文学中的一座丰碑,更主要的不是其所描述的哥伦比亚社会现实的内容,而是它在现实的描述之中介入的魔幻情节。形式对于文学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文学,就其作为文学的本质特征而言,恰恰就在于它的形式,就在于它用一种独特的形式去反映其所反映的对象,这乃是它与历史、政治或者哲学区别开来的根本原因。</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