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局外人》,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

读了加缪的代表之作《局外人》,一个最大的感觉就是:作品中的“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他人、社会、法律,甚至“我”自己的生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一切的、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也可能是昨天死的。

养老院在马朗戈,离阿尔及尔还有80公里,我明天晚上就能赶回来。我向老板请两天假,有这样的理由,他不能拒绝,不过显得不大高兴,我甚至说,这可不是我的错。我有点烦,因为我还得到艾玛努埃尔那里去借黑纱。他几个月前刚死了叔叔。汽车的颠簸、汽油味儿,还有道路和天空亮得晃眼,我几乎睡了一路。

到了养老院,在见到妈妈前我还得先见院长,一个小老头,戴着荣誉团勋章。他说母亲是三年前来的,我赶紧向他解释,他说我无须解释,我无力负担她,她需要有人照料,在这里更快活些。还说我年轻,她跟我在一起会闷得慌。这是真的,妈妈跟我在一起时,一天到晚总看着我,不说话。她刚进养老院时常常哭,这是因为不习惯。几个月后,如果再让她出来,她还会哭的,也是因为不习惯。近一年我几乎没来看过她,当然也是因为来看她就得占用星期天,还不算赶汽车、买车票、坐两小时车所费的力气。

去看母亲时,院长说母亲在小停尸间,我们穿过院子,里面有不少老人,正三五成群地闲谈,我们经过时他们都不作声了,我们一过去又说开了,像一群鹦鹉叽叽喳喳乱叫。院长临别时说母亲似乎常向同伴们表示希望按宗教仪式安葬。妈妈并不是无神论者,可活着的时候也从未想到过宗教。

我进去了,屋子里很亮,中间停着一口棺材,门房进来,建议打开让我看看,我说我不想。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明白。他站在我背后,这使我很不自在。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下葬的事,他老婆说他不该对我说这些,我却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到养老院这些人时,总是说“他们”,以表明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这时天已经黑了,浓重的夜色很快压在玻璃天棚上,门房开了灯,突然的光亮使我眼花目眩,他端来了一杯牛奶,我们又抽起烟来。我还打了个盹儿。等我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多了十来个人,都是母亲在养老院的朋友,来守灵的。有一阵我有种可笑的感觉,他们是来审判我的。

突然一个女人哭起来了,我真希望她别哭。这些人终于无声无息了,不过他们的沉默也使我难受。后来一个老头使劲地咳嗽把大家都吵醒了,这时天已经亮了,他们辛苦了一夜,一个个面如死灰。

我走出门时,看到乡下大好的景色,要不是因为妈妈,这会儿出去散步该多好啊。院长要见我,他要我在几张纸上签字,说要盖棺了,我要不要最后再看一眼母亲,我说不。他说他也要去送葬,院里的老人原则上不准送葬,但今天有个例外,一个叫贝莱兹的老人要去,我母亲总与他形影不离,被打趣说是他的未婚妻,母亲的死令他十分难过。

我们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送葬车停在大门口,长方形,漆得发亮,像个铅笔盒。旁边有个态度做作的老人,身材矮小,衣着滑稽,就是贝莱兹先生。天空阳光灿烂,炎热迅速增高,我穿着深色衣服,觉得很热,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这片土地直打战,既冷酷无情,又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终于上路了。这时我才发觉贝莱兹有点瘸。车子渐渐走快,老人落在后面。我真奇怪太阳怎么在天上升得那么快。我发现田野上早就充满了嗡嗡的虫鸣和簌簌的草响。我脸上流下汗来,我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殡仪馆那伙计用手帕擦着额头。我问他:“怎么样?”他指了指天,连声说:“晒得够呛。”我说:“对。”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里边是我的母亲吗,我回了个“对”。他又问她的年纪,我答道:“还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多少岁。

以后的一切都进行得迅速、准确、自然,我隐约记得有教堂,路旁的村民,墓地坟上红色的天竺葵,贝莱兹的昏厥(真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撒在妈妈棺材上血红色的土,杂在土中雪白的树根,又是人群,说话声,村子,在一个咖啡馆门前的等待,不停地马达轰鸣声,以及当汽车开进万家灯火的阿尔及尔,我想到我要上床睡它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喜悦。

醒来时,我明白昨天请假时老板为什么不高兴了,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再加上明天是星期天,我等于有了四个休息日,不过这可不是我的错。

昨天太累了,今天我要去放松一下,我坐电车去了海滨浴场,在那里我看见了玛丽·卡多娜,我们以前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过,我曾想把她弄到手,现在我认为她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她很快就走了,我们没来得及。她看见我戴着一条黑领带,问为什么,我说妈妈死了,昨天死的,她吓得倒退一步,但没说什么。晚上我们一起看电影,我抚摸她的乳房,电影结束后她跟我回到了我的住处。

第二天我醒来时玛丽已经走了,今天是我不喜欢的星期天,真烦人。我一直睡到十点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煮几个鸡蛋吃了,没吃面包,因为没有了,我也不愿意下去买。午饭后,我闷得慌,就在屋子里瞎转悠,妈妈到养老院后,房子就太大了,我便把餐桌搬到了卧室里。后来我把一张旧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剪下来贴在一个簿子里,后来又上了阳台。

卧室外面就是通往郊区的大街,肮脏而人烟稀少。我学着对面卖香烟的人,将一把椅子倒放过来,叉开腿骑坐在上面。五点钟时电车驶过来了,车上满是从郊外看体育比赛归来的人,有一个对我喊:“我们赢了他们。”我大声说“对”。一到黄昏,电影院又把大批人抛向街头,附近的姑娘们也挽着胳膊在大街上走,我认识好几个,她们向我打招呼。我在椅背上趴得脖子发酸时,下楼买了面包和面包片。现在妈妈已经安葬了,我又该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

今天上午到了办公室,我要干很多活儿,老板对我很客气,问我妈妈的年纪,为了不弄错,我便说“六十来岁”。中午下班后,我与同事艾玛努艾尔跑上了汽车,在尘土与阳光中颠簸着。后来又到了赛莱斯特的饭馆,吃得很多,酒也喝多了。晚上下班后,我径直回了家。楼梯黑乎乎的,我遇到了老萨拉玛诺,八年来,他总与一条生了丹毒、全身毛都要掉光了的狗混在一块。每天两次,他们要沿着同一条路线散步,八年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路上老萨拉玛诺经常打吓得发抖的狗,他们好像是同类,却互相憎恨。

我又遇到了第二个邻居莱蒙,人们都说他靠女人生活,可他说他的职业是仓库管理员。一般人都不理他,他经常跟我说话,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回答。他对我说他那里有猪血香肠和葡萄酒,请我一块吃点。我想到这样就不用做饭了,就去了。他只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几张裸体女人画片。我看见他的手用肮脏的纱布缠了起来,他解释说一个家伙向他挑衅,他揍了他一顿。他又说他正要就这事向我讨个主意,因为我是男子汉,又有生活经验,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朋友。我说怎么都行,他好像很满意。他拿出了香肠和葡萄酒,一边吃一边讲了他的故事。他说他有一个情妇,他供养着她,每个月总共要给她一千法郎,可她总说钱不够花,还欺骗他,他打了她一顿,打得她出了血。为这事他要听听我的主意。他还想惩罚那个女人,然而他对她还有感情,不想按他参加的流氓团伙的主意破了她的相。后来他说出了他的主意,他要给她写封信,信里狠狠羞辱她一顿,再给她点甜头让她后悔。然后,等她再来时,先跟她睡觉,正要完事的时候,吐她一脸唾沫把她赶出去。我觉得这样她就的确受到了惩罚。莱蒙说他写不好信,要我写,并问是不是马上写不方便,我说不。于是我按他的要求写完了信,根据名字,那个女人是摩尔人。信写完后,莱蒙就用“你”来称呼我了,问我做不做他的朋友,我说怎么都行。

又到了星期六,玛丽来了,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我们坐公共汽车到了一处海滩,在水里接吻,然后急急忙忙回到我的住处,跳上了床。早晨玛丽没走,我们准备一道吃午饭,我下楼去买肉时,听到莱蒙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老萨拉玛诺又在“混蛋!脏货”的叫骂声中牵着狗上街了。

我回来对玛丽讲了老萨拉玛诺的故事,她大笑起来,令得我心痒痒的。后来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回答说这种话毫无意义,我好像不爱她。她好像很难过,但做饭时又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莱蒙屋子里打起来了。

我听见莱蒙骂道“你不尊重我”,接着扑通几声,女人大叫起来,楼梯口立即站满了人,莱蒙一直在打,女人一直在叫。直到有人叫来了警察。莱蒙在警察面前抽烟,被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那女人一直在哭,不住地说莱蒙打了她,他是个乌龟。警察叫莱蒙在屋子里等着警局的传讯,他说莱蒙醉成这个样子,应该感到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