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到柯克斯夫府上时,包括仆人约瑟夫在内,那里每一个人都那么快乐地迎接我,伊萝娜温柔多情地握着我的手,柯克斯夫又高兴得流泪了,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能使别人快乐,牺牲一点自己有什么不值得呢?我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快乐,自己不由得也周身轻快起来,他们狂热的感谢使我发出一股自信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面漂浮起来。
至于薏迪,我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是那样容光焕发,动作优雅,她接下来的话也让我感动,她说她以后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要不顾一切地去努力使自己康复。如果失败了,她会独自承当一切,绝不会使自己心爱的人接受牺牲,成为他的负担。她的眼神是冷静的,口吻也完全是大人的。
于是,我第一次有了柔情,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谈论旅行的准备,在晚餐时,我甚至吻了她的嘴唇,这就是我的订婚之吻,薏迪给我戴上了一枚戒指。这情景让约瑟夫都躲在角落里哭了。
但这种实际上只是同情的爱将是致命的。
这天晚上,我感到自己成为上帝,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了善良与正直的世界。
当很晚了我不得不离开时,我还感到一阵惆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永远地改变了一切。
当我走到前厅,拿了军帽,准备离开时,薏迪竟然不顾阻拦,跟了出来,她扶着门框,丢下拐杖,拼命舞动着双手,移了左脚,又移右脚,咬着牙,目光如炬地望着我,向我走来。在这突然出现的奇迹面前,我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薏迪一步一步挪动着,快到我的身边了,我也伸出双手,准备迎上去把她抱住时,她由于过于激动,忽然一下子失去平衡,膝盖像被什么切断似的整个人跌倒在我的脚前。在这可怕的一刻,我吓得没有向前扶她,而竟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在这顷刻之间,那整晚像纱幕似的笼罩在眼前的欢乐之雾,忽然被撕开,我又看到了可怕的现实:她的瘫痪是不会痊愈的,他们全体期待着我创造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我不是上帝,只是一个渺小可怜的人。我的怜悯什么效果也没产生,只有灾害和不幸。我知道此刻正是向她表达忠诚的时机,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此刻也正是需要安慰她的时机,我应该追随他们,到她床前坐下米,骗她说刚才走得好极了,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现在不做,将永远不会做的。但是我完全惊慌失措了,我怕面对那充满渴望的眼光;我怕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冰冷;我怕应付不了悲惨的结局。于是对自己的举动毫不反省地便拿起军帽和佩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像个罪犯似的逃走了。
我感到自己是被他们强迫订婚了,我想找个地方喝口水洗把脸,我到了一家下等小酒店,在那里我又累又乏,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梦见大家都在祝贺我,忽然间他们哈哈大笑,哈哈!七亿、七亿,原来七亿嫁妆里面还有一对拐杖!不行,我不能,明天全城都会知道,至于军营里,那更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人人都会说我为了钱娶了一个女子,一个出身不高的残疾人女子,与一个犹太人联了姻!这绝对不行。我想到了去找康特医生,这一切都是他惹起来的。
我要去城里喝点什么,我到了常去的咖啡馆,看到了几个同伴,他们竟然已经听药剂师说了我与薏迪订婚的事。我知道如果我承认了,马上会引来哄堂大笑的讥讽似的恭喜。我断然否认了这事。他们高兴极了,说我不会为钱出卖自己,还说要去教训那药剂师一通,因为他造出这谣言来。
和他们分手之后,这时我才完全清醒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刚订了婚,立刻又毁约,并且是在军中同僚面前公然否认的。我让一个爱我的女孩任人奚落,让一个可怜的老人顶上坏蛋的恶名,让一个说实话的好人成为造谣者。我这些可耻的行为明天早晨将传遍全营,什么都完了。今晚亲热地拍我肩膀的人,明早就要恨不得把我扼死,军官的肩章将从我的身上取下,我将再不能回到我背弃的人们中问。那几分钟的懦弱已毁了我的一生,唯一留给我的只能是一枪了。
我为自己死后的事做出了种种安排,此后,我只要穿过院子,爬上楼梯,就可以了结一切了。这时,我在月色中遇到了司令官,我突然鼓起勇气,向他坦白了一切。他对我订婚的事一点也不介意,说这只是个人的私事。但当听到我在同僚前公开撒谎的事,并要以死来挽救部队的荣誉时,他阻止了我,他要我把那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他,由他来告诉他们,说我那时候是因为喝多了酒说了胡话,然后要我以名誉担保明天早晨五点半一定要来他这里报到拿调令,从此我将永远离开这里,到另一支部队去。
司令官的来令使我没有能够自杀,我以军人的机械执行着司令官的命令,第二天一早就坐上火车走了。直到坐在火车上,我才醒来,我突然想到薏迪,她不久就会知道我被调走的事,那时她会怎么办?我想起了康特医生的话:“这是一桩谋杀!”我得赶紧去找他。我在维也纳下了车,去康特医生家里找他,他不在,只有他的太太,说要等到中午他才能回来。我在那里写了一封信,写下了发生的一切,包括我准备自杀的事。请他告诉薏迪,如果她能够原谅我的懦弱,我将把我们的婚约看得更加神圣;如果她允许的话,我可以脱离军队跟她到瑞士,不管她要医治多久,或是完全没有治好的希望,我都永远陪伴着她。我要康特医生赶快去找她,并且在“赶快”下面画了四条线。
我放下笔,觉得生平第一次做了个诚实的决定,知道从今以后,我知道为什么而活,为谁而活了。我获得了新生。
因为担心康特医生中午没回来,我又去拍一封电报:“薏迪小姐安好,因公外出,即回。详由康特医生面告。到后信谈。”我奇怪的是,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挤在电报室门口。
到达新驻地后,我找到一家旅馆睡了一觉,中途旅馆茶房敲门说我有电话,但当我去接时又挂了。此后我就在那里等着,等我的电话。但一直没有,电话线路这时候被军方紧急征用了。这一晚怎么过的,我无法形容,直到天亮时我才又睡着,醒来时已经十点。我立刻跑到军营报到。在那里得知一个消息:皇储被杀了!
回到旅馆时,我接到了一个通知,说我昨天的电报无法投递。我立刻给康特医生打了电话,他竟然在,在他的电话中我听到了那个我最害怕的消息:薏迪自杀了。
原来,前天晚上,我那几个同僚乘着酒意直接去找药剂师,在他那里大闹了一场,说他撒谎,药剂师受辱之后心有不甘,第二天便跑去找柯克斯夫质问,大吵大闹,他的话被薏迪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但她一点也不露声色,一如往常,与伊萝娜有说有笑,对父亲也温柔体贴。她还叫约瑟夫打电话到营里,证明我已经永久调离,没有留下一个字,一走了之。午饭之后,她叫人把她送到平台上,伊萝娜对她的反常欢畅觉得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了下午四点半,也就是我常来看她的时刻,她叫伊萝娜去给她拿一本书,伊萝娜一走,她便像告诉过我的一样,双手撑住栏杆,纵身跳下了高台。
在此后的战斗里,没有谁比我更不怕死了,我经常像是故意在找死般地战斗,抢着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我的勇敢在军中盛传,使我挂满了勋章,然而我竟一直安然无恙。战争结束后,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史无前例的血海的洗礼,我的心也归于平静了,安心地回到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去维也纳歌剧院听演唱,突然又看到了康特医生带着他的妻子,这位唯一知道我罪行的人令我不能不羞愧,我用发抖的手遮住自己的脸,迅速地逃离了。
从那以后,我重新知道了一个人只要良心存在,他的罪过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很少人会将茨威格看作是能够同卡夫卡、普鲁斯特或者纪德媲美的作家,主要原因是茨威格的作品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缺乏真正的创造性。与传统作家相较,他不如莫泊桑,更不如托尔斯泰;与现代作家相较他又不如卡夫卡与普鲁斯特;他的作品有大量心理描写,但他又明显不是意识流作家。总之,茨威格在现代名作家里似乎是一个异类。他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可读性极强,在这一点上恐怕整个西方文学史上也少有作家能超过他。其可读性可以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一是情节十分紧张曲折,使人读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二是绝不拖泥带水,使读者不知不觉之间一口气从头读到尾;三是语言生动有力,富于美感,使人读完之后仍感到余香满口,不忍释卷。也因此,茨威格虽不如其他作家之伟大,但其读者之数量几不亚于古今任何西方作家。</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