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事件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就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的罪过是从何时开始的,恐怕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
那时我25岁,是禁卫军上尉。我的故事始于1913年11月,我们的部队奉命调到与匈牙利交界的一座小城里。
有一天下午,我正同当地的药剂师和代理市长坐在饮食店里下棋闲谈,突然一位褐色眼睛的漂亮少女风一样地飘了进来。
她一走,我立刻从药剂师那里问知她是柯克斯夫的侄女,名叫伊萝娜。他还告诉我,柯克斯夫是这一带最大的富翁,可以说这里的东西样样属于他,他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的房子都占了六七个街口。他自己的生活当然过得像王公一样。
两天之后我就接到邀请去了他家里,认识了他,还有他的独生女儿薏迪小姐。
在他家里的舞会上,我跳得简直好极了,后来我找到了主人的女儿,说:“小姐,您肯和我跳这支舞吗?”
接下来的情形太可怕了,她苍白的面颊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睛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可怕神气瞪着我,接着是一阵战栗通过他全身,她用两手支着,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到桌子上去,最后忽然爆发成失声的痛哭,像一条崩溃的河流,一发不可收拾。
原来她的腿残废了,走路都要靠拐杖,这样的邀请对于她简直是一种侮辱。
这就是引出下面整个故事的错误开端。
这件事令我十分羞愧,好恨自己。
于是第二天我跑到一家花店,订了最好的花,命令立刻送到柯克斯夫府上,给薏迪小姐,花里面夹上了我的一张名片。
到中午,勤务兵给我拿来一封信,是一个淡蓝色带香味的优雅信封,上面写道:“亲爱的上尉,非常感谢您的厚赠,那些可爱的玫瑰使我欢喜之至。随便那天下午,只要您有空,请到舍下来一同吃茶,用不着事先通知,我是——唉——永远在家的——薏迪。”
我就这样认识了薏迪,并且当天就去拜访了她,在她家里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友好接待。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拜访她,每一次似乎都给了他们大量的快乐,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的来访表达了衷心的欢迎甚至感激,其中当然包括薏迪,而我也因为既自己获得了快乐,又能给其他人快乐,也就更加快乐,沉溺在这样的快乐之中了。
只是有点奇怪的是,薏迪在我面前有时候表现得喜怒无常,使我有些尴尬。
有一天,当我们正在她家楼顶的一个平台上面聊天时,她的情绪又爆发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以后不要来了,后来又要问我一个问题,并要我发誓说真话。于是,她问我这些日子到她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回答令她更大为愤怒,我的话让她认为我是因为同情她的孤独,来陪陪她这个“可怜的病孩子”,她根本不需要,不需要人当跛子来可怜。她甚至给我看她的手,那上面的伤口是她用剪子剪的,就是为了要摆脱这样的同情。她还说她总有一天会利用这平台达到她的目的,她还有力量两手在栏杆上一撑,这是五层楼,下面是水泥地。她甚至目光炯炯地看着外面,身子向栏杆外面探着。我赶快去抱她,她在我胸口狠狠打了一拳,自己摔倒了,起不来,还大哭大叫地不准我碰她,要我离开。
幸好老仆人约瑟夫上来,扶她下去了,我正要走,他请求我留下来,因为我一走,小姐的脾气会更大,我为他们的爱心感动,同意留下。这时伊萝娜来了,她说薏迪问我能不能去她房间里一会儿,只有一会儿。
我看见薏迪已经在床上了,她要我坐到她的身边,问我是不是生她的气?我说一点也不。我还同意以后继续经常来看她。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她不能老疑心重,她去掉了疑心时的样子多么美,例如那天她郊游的情景,回去我还想了一整个晚上呢。
这句话让薏迪很幸福,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我要走了,要薏迪好好休息。当我同她握手告别时,她又害怕又安心地微笑着,楚楚可怜地望着我。突然,她看到了我身上她倒地时打翻的茶水打湿的痕迹。我开玩笑说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撒了些茶水在我身上,但那个顽皮的孩子现在已经很乖了。我走到了门口,她突然说:“你忘记一个好孩子睡觉之前应该得到什么了。”她要我给她一个晚安的吻。
当我想用嘴唇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时,她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拼命地吻起我来,嘴唇、整个脸部,同时口里喃喃地说道:“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呵,你这大傻瓜,你!”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屋去,感到一阵晕眩,我懂了,原来她的激动不安,她的喜怒无常都是由于爱的苦闷,这秘密地揭开简直把我吓呆了。因为对于她的乱发脾气,我什么都曾想到,就是没想到这一点——没想到她这个残废可怜的瘫痪者也渴望着爱人和被爱,她这个半像孩子半像女人的未成熟的人也有着完全的性感冲动。而可怕的是我出于怜悯之情的陪伴被她误解成爱情了!我也明白为什么她叫我傻瓜了,我的确有点像傻瓜,他们大家,老人、伊萝娜、仆人等大概早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还茫然无知。
我本想快快离开,但伊萝娜来了,她一见我的情形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从她那里我得知,这几个星期薏迪一直生活在对我的思念之中,一遍又一遍地问家里所有人我是不是喜欢她,她们又怎么能够给她否定的回答呢?她一夜之间要摇三四次铃,把大家全叫醒,只是为了问大家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喜欢她。她给我写了一封又一封信,都写了又撕掉。这些,我难道真的一点没有感觉吗?我急忙否认,绝对没有。如果感觉了,我还能够那样与她们谈天、下棋、听唱片吗?想到自己不情愿地被人家爱着,急得我简直要跳起来。但伊萝娜劝住了我,说我不要对她太不公平。但我告诉伊萝娜,我拒绝这样去爱人和被爱,我对她只不过是纯粹的怜悯。这也是伊萝娜担心的事情,她劝我现在不要见她,她太激动了,赶快走。我就走了。
我现在才知道,被不情愿地爱也是一桩多大的痛苦,尤其是对于男人,女人拒绝异性的追求是她们天然的特权,男人的拒绝会立刻变成苦难和罪过,会成为良心的歉疚。如果说拒绝一个女人的爱是残忍的事,那么要对这可怜的女孩说“不”将是怎样可怕呢?她忍受的痛苦已经够大了,现在还要我给她更沉重的打击吗?一个曾经引起我怜悯之心的女孩难道要由我来粉碎她信心的最后一点希望吗?但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此前我的身体已经自动地抗拒过她突然而来的拥抱了,我并没有去爱一个跛脚女孩的忘我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