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我尊贵的读者朋友,《追忆似水年华》是现代西方文学史上最值得精读、细读的作品之一,您只要肯读进去就绝不会后悔。
当然它实在有点长,细读是相当难的,所以我在这里为您进行了改写,内容大大地减少了,但保留了它独具特色的精华。
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
很长一段时间,我早早躺下了,这时,周围漆黑一团,我不知道几点了,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车站,走过的小路将在他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
我情意绵绵地将腮帮搁在枕头上,通常并不急于入睡,一夜里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追忆往昔,追忆我们在贡布雷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
在贡布雷,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上床后妈妈会来吻我。哪怕时间很短,也总算不错了,而且比起客人太多,她不能上来的那些晚上,总要好得多了。
所谓我家的客人,除了偶尔几位顺路来访的外地客人,平时只有斯万先生。
斯万先生比我外祖父年轻得多,却同他关系密切,他一连好几年,尤其是在结婚以前,常来贡布雷看望我们。
由于并不觉得斯万这个姓氏有多显赫,我的长辈们接待他就像那些浑然不觉地接待了微服私访的贵人一样的人。他们根本没想到斯万先生乃是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的大红人呢!
我们对斯万这些显赫的身份毫无所知,有一次,姨祖母对斯万谈起某位大贵人,并说:“这几位大贵人,您跟我一样,永远都高攀不上。”她没想到,这时候斯万口袋里也许正有一封这位贵人写给他的信呢。偶然地,姨祖母听到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例如斯万同某位王妃共进晚餐,或者同某位亲王是至交,她并不会因此高看斯万,而是低看那位贵人罢了,因为他竟然同斯万这样的人交往。对于姨祖母们,我们家接待斯万简直是给他天大的面子!
斯万先生这样被低看有一个原因是他与一位与他不般配的,类似于交际花的女人结了婚,这更大大降低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不过,像我母亲这样善良的人总是避免提到他的夫人,就是询问他的家事也只是关于他女儿。
不过,斯万的到来在我们家终归是一件令大家高兴的事,尤其当他带来了美酒之时。全家只有一个人将他的到来视为痛苦,那就是我。因为每次他来,我就会在晚饭还没有结束时就被打发去睡觉。这时,我就会两眼盯住妈妈,想着临别时与妈妈匆匆的一吻,因为为了不使父亲扫兴,妈妈是不会像往常一样让我亲好几遍的。我早在为那悄然而短促的一吻做准备了,我用眼睛选定妈妈脸上的某个部位作为我的吻的落点,并做好了充分准备,以便当妈妈的脸凑过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的嘴唇贴着她那部分肌肤的温存。
然而这天,晚饭的铃声还没响,外祖父就残忍地——虽然他没有意识到——叫我上楼去睡。我连亲妈妈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对于我,这等于连盘缠都没领到就得上路了,我的悲哀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在葬身我的铁床之前,我萌生了反抗的念头,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说有重要事情得禀告她,并求负责照料我的弗朗索瓦交给妈妈。严厉的弗朗索瓦所持的原则只有一条:尊长敬客,并且严格地要求我也这样。这次她没有看出我的目的,答应送信了。然而妈妈甚至没给我一点面子,让弗朗索瓦回话说:“不理他!”我钻进被窝,本来准备逆来顺受以求安宁,可突然我下定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在见到妈妈前就入睡,我要等妈妈上楼睡觉时,不顾一切地去同她亲一亲,即使这样会惹她接连几天生我的气。我听到大人们送斯万出去的声音,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斯万,姨祖母说斯万看上去都像老头子了,还说起斯万的妻子,说起她曾与夏吕斯先生同居闹得满城风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过道,看到了妈妈,我扑上前去,妈妈先是一愣,接着脸露怒容,叫我快跑,免得爸爸看见。可是我反复地说:“来跟我道声晚安!”这时父亲看见了,我想,完了!然而爸爸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耸耸肩说:“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甚至说我屋子里有两张床,要母亲今晚跟我一起睡。这天晚上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宠爱有加,平时即使我做了好事也得不到这样的奖赏。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不过她是因为怜悯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
我觉得那天晚上是一个新纪元。
就这样,在很长一个时期,每当我半夜梦中忆及贡布雷时,就只看到上面这段光明,其他一切都沉入无边的黑暗了。不过,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经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当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顿时使我浑身一震,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显然我所追求的其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
我又回过头来苦思冥想:那种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这渺茫的回忆,这由同样的瞬间的吸引力从迢遥远方来到我的内心深处,触动、震撼和撩拨起来的往昔的瞬间,最终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识的表面?我不知道。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浸过之后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那点心的气味和滋味在我心中长期存在,即使人亡形毁,久远的往事了无痕迹,它们虽脆弱却更有生命力,更虚幻却更经久不衰,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
贡布雷远看上去是座以教堂为中心的城镇,它代表了市镇,像一位身披大氅的牧羊女迎风站立在田野之间。那时我们住在外祖父的表妹——我的姨祖母——家里,她是莱奥妮姨妈的母亲。自从奥克达夫姨夫去世之后,莱奥妮姨妈就从此不肯离开贡布雷、离开她的家、离开她的床了。她总是一副凄切的样子,有气无力,病病恹恹,老想不开。经常地,我听到姨妈在梦里面喃喃自语,她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她若大声说话,那东西就会移动,可她又忍受不住长时间沉默,于是养成了这种轻声自语的习惯,这成为她生活的方式。她整天这样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每一点小小的感觉都看得非同小可。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准没记错,又是一夜没睡。”这是她最大言不惭的话了,我们大家都尊重她这种说法,从不提她竟然做过睡觉这种事儿。
我在外面稍候片刻,进去向她请安,姨妈这时正用椴花茶泡“小玛德莱娜”点心,待点心泡软后,就送我尝一口。然后打发我走,叫我去楼下喊弗朗索瓦早点上楼来照料她。
在贡布雷时我还经常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曾住过的那间不通阳光的起坐间待一会。在巴黎时,家里每个月都要派我去看阿道夫外叔祖父一两次,他是位老军人,以少将军衔退役。我每次去时他总咕哝着埋怨我好久没来看他了,没人理他了,然后给我吃一块杏仁饼之类。当车夫来问他什么时候要用车时,他沉吟良久,犹豫再三,然后说出的永远是同一个时间:两点一刻。
在这个时候,我最爱的是戏剧,不过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因为父母还不准许我看戏,只准许我去看戏院外面的海报,我热烈地崇拜那些名演员,渴望见识他们。我知道阿道夫外叔祖父认识不少女演员,常请她们来家做客。我之所以必须在某些日子去他家,是因为家里人不允许我与她们打照面。我想了一个主意。我借口有课故意耽搁了好几次去看外叔祖父,然后有一天乘家里同意我去看戏剧海报的机会,跑到外叔祖父那儿去了。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优雅的女人,她对我很好,令我不能自持,抓起她的手就吻。回到家后,我忍不住将在阿道夫外叔祖父家的奇遇告诉了父母和外祖父,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有多快乐,他们却立即措辞严厉地质问了阿道夫外叔祖父,令我极为羞愧,以至于几天后我在街上遇到他时都不敢正眼看他,转过脸去。此后,直到他去世,我们一直没有再去看望他。
在贡布雷,除了几个特别的日子,例如街上有次偶尔路过军队,大家都蜂拥去看,大部分日子我都能安心读书。当时我喜欢上了贝戈特的作品。贝戈特的大名是我一位朋友布洛克告诉我的。我很敬佩布洛克,一度他经常来我家串门,对于各个作家的评价他总是出语不凡,例如他说缪塞是坏蛋中的坏蛋,畜生中的畜生。拉辛一生只写了一句好诗“米诺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儿”,他的诗的最高价值就是毫无价值。不过后来他被我家拒之门外,因为他得罪了我的长辈们。例如有一天我的父亲问他是不是下过一场雨,他说他不知道,因为他“一向把物质的琐事置之度外,以至于我的感官已经不必告诉我晴雨表之类的变化”。父亲认为他是智障者。有次外祖母说有点不舒服,他竟然抹起眼泪来,外祖母认为他这是虚伪,因为他几乎不认识她呢。一次他来我家吃饭迟到了一个半钟头,竟然说他从来不受时间的约束。当他说我的姨祖母年轻时曾经是风流女子,受过别人的供养后,就被彻底地排斥于我家门外了。
有一个礼拜天,我正在花园里读贝戈特,斯万来访了,跟我聊天。他听说我如此喜欢贝戈特,就说他跟贝戈特很熟,可以让贝戈特为我在书上题词。他还告诉我,我无论要什么他都可以向贝戈特提,因为一年当中他没有哪个星期不到他家吃饭呢,他还是他女儿的好朋友,经常带她一起去参观历史古迹。
父母从来不允许我拜访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这倒增添了她们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我听说斯万夫人喜欢涂脂抹粉,不是为了斯万,是为了夏吕斯先生,我还听说斯万小姐是非常漂亮的。现在我才知道她的地位如此显赫,竟然认识贝戈特先生!我强烈地意识到若能成为她的朋友该多好!然而对于我这又是多么不可能。
在贡布雷,星期六时午饭总要提前一小时,如果是在5月,星期六晚饭后我们还要去参加“玛丽月”的祈祷仪式。这时候,由于总能遇到严厉谴责现在的青年人不修边幅的凡德伊先生,母亲便特别要我衣着整齐。凡德伊先生带着女儿坐在我们旁边。他本出身于富裕之家,当过我两位姨祖母的钢琴教师,妻子死后得到一笔遗产,就在贡布雷附近买了房子住下来,他一度也是我们家的常客,可是由于他过分讲面子,不想在我们家遇到另一个常客,就是同一位门第不当的女子结婚的斯万先生,就少来了。他喜欢作曲,我母亲常客气地请他给大家演奏几段他的大作,但他太过谦逊,总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不想让自己未必好的东西占了大家的时间。凡德伊先生唯一的激情是对女儿的疼爱,他女儿长得像男孩子那么壮实,他却体贴入微,总要给她披上披肩之类,唯恐她着凉,谁见到这种情景都忍不住要微笑的。
就在姨妈同时接待欧拉莉和神父的那个星期天,我们上楼去向姨妈道晚安,父亲趁大家在一起时说起今天遇到了勒格朗丹先生,他向他打招呼,但勒格朗丹先生只是勉强点了点头,当时勒格朗丹先生正与一位女庄园主在一起散步。我们一开始认为是父亲多心,勒格朗丹先生没有理由冷淡我们。后来的一个星期天终于改变了我们对勒格朗丹先生的看法。那天,我们看到,当他被介绍给一位大地主的夫人时,他那敬礼的模样,那俯首帖耳、极尽谄媚的神态令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位勒格朗丹先生,与平时严厉批判贵族的勒格朗丹先生判若两人。当我们经过他身边时,由于他完全沉浸在献媚之中了,竟然对我们视而不见。
不过,就在那天的前一天,他还要求我父母让我去陪他吃晚饭,对于这邀请我父母很犹豫,他们看出来勒格朗丹先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也许还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不过还是决定不要让他看出来我们对他的这种了解。我还是去他家里吃饭了,我现在知道了他同附近的贵族有交往,就问他是否认识盖尔芒特家的某一位?他立即断然否认,甚至说从来不想结识他们。不过,我已经看出来事实与他所说的恰恰相反。他醉心于趋炎附势,当然他也许无意或故意地佯为不自知。此后,我们与勒格朗丹先生的来往就大大减少了,妈妈每当发现他想附攀高枝的新行径,总觉得十分有趣,当然勒格朗丹先生对此是矢口否认的,仍口口声声称趋炎附势是罪不可赦的行为。某一年,我们要去巴尔贝克度假,我们知道他姐姐就嫁在附近,父亲便乘机问勒格朗丹先生附近是不是有熟人可以代为引见,虽然我父亲一再盘问,但勒格朗丹先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用一通乱扯令我父亲空手而返。
在贡布雷,我们可以到两个“那边”去散步,一是梅塞格利丝那边,我们又称为斯万家那边,因为要经过斯万的宅院;二是盖尔芒特那边。两个“那边”的路线完全不一样,出发点也不一样。我们从来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时去两个地方散步,因此这两个“那边”的区分也就变得绝对了。梅塞格利丝那边距离较近,我们去散步时也就不会很早出门。这天我们去的就是梅塞格利丝那边,此前我们听斯万说他妻子和女儿到兰斯去了,他要乘机去巴黎住两天,既然斯万家没人了,我们便想抄近路穿过斯万家的花园去散步。想到无缘见到美丽的斯万小姐,我不由深感遗憾。然而,在僻静的花园里,我竟然遇到了一位黑眼睛炯炯发亮的少女,她冷淡而傲慢地转过身去,仿佛觉得我们不值一理。我又听到了一位太太在喊“希尔伯特”,她便走了,那边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正盯着我看,那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我听到外祖父在一边小声说那男的他认得,就是夏吕斯先生,斯万真可怜,被妻子打发走,好让她在这里与夏吕斯先生鬼混。回去后,我们把散步所见的动人情形讲给姨妈听,暗自希望通过这种手段怂恿她下床,当然我们不会成功。
这一年我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定下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那天早晨,为了照相,他们特意给我卷了头发,穿了精致的衣服。我悄悄跑去向小山楂树告别,哭着说我将永远爱它们,并且长大之后决不像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
多年之后,也是在贡布雷,我们也经常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凡德伊先生的住宅就在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经过的路上,面临一渊深涧。所以我们常常能遇到她女儿驾驶一辆轻便货车飞快地从我们身边驶过,近年来我们已经不见她独来独往,总有一位年纪比她大的女友陪着她,那人在这一带名声不好,因此大家觉得凡德伊先生准许女儿与她来往简直是鬼迷心窍。可凡德伊先生说那女子有音乐天分,只是未得发挥而已,对此贝斯比埃大夫说凡德伊先生自己还同他女儿的女朋友一起搞音乐呢,他们家简直成音乐窝了,只是他们玩音乐玩得太过分,令得凡德伊先生腿力不济,连站都站不稳了。那一阵,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就要躲,如果不能不交谈也是一幅极尽谦卑的样子。人也明显地老了,愁眉苦脸,成天徘徊在亡妻坟前,显然痛苦得要命。
有一天,我的长辈们有事出门,白天不回来,就告诉我多晚回来都随我的便。我便一直走到了凡德伊先生门前的池子附近,躺在他家旁边的那片灌木丛生的山坡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天几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来,却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这时候她已经是个少女了。她准是才回家,离我很近,几乎就在我眼前。我看得到她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她却看不到我。这时候她的父亲刚刚去世,我母亲虽然蛮同情她,却没有去看她,因为廉耻之心阻止她这样做。她慨叹凡德伊先生,他凄凉的晚年,他对女儿如此无微不至,却在余生之中陷入了女儿带给他的痛苦之中。种种情状历历在目。这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呢?简而言之,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她在凡德伊小姐的酥胸上亲吻,她压在凡德伊小姐的身上。我还听到她骂凡德伊先生是讨她们嫌的老东西,她还向凡德伊先生的遗像啐唾沫。
如果说去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是很容易的事,那么去盖尔芒特那边就不一样了,因为路程长,先得打听清楚天气如何,得找那些一连几天都是大晴天的日子。盖尔芒特那边最动人的地方是维福纳河几乎总在身边流淌,河里景象万千,令人迷醉。我一直对盖尔芒特夫人这个神秘的姓氏和神秘的贵人深感着迷。当我散步时,我老想着若能成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朋友该多快活。
就这样,我经常通宵达旦地回忆在贡布雷度过的时光,多少往事的生动形象一一跃然眼前。
维尔迪兰夫人出自一个极有钱但地位寒微的资产阶级家庭,不过她已经与这个家庭中断了一切联系。要参加她的“小核心”只需满足一个条件,就是要默认它的两个信条:一是承认得到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那位青年钢琴家和戈达尔大夫都是最棒的,二是承认别人家所有的聚会都无聊之极。
经过这样的筛选,能够经常来维尔迪兰家聚会的人自然就少了,核心是那位青年钢琴家、戈达尔大夫,以及两位女客,一个是钢琴家的姑妈,据说以前是个门房,另一个是半上流社会的女子德·克雷西夫人,小名奥黛特,维尔迪兰夫人管她叫“爱神”。
维尔迪兰夫妇从不请旁人吃饭,餐桌上几乎总是这几位常客,他们不穿礼服,每天到维尔迪兰家来吃晚饭,要是哪天,包括元旦或者复活节,有哪位不能来,就是维尔迪兰夫人愁得要命的头等大事了。要是哪位男客或者女客有追求者,使他们不能前来的话,那么维尔迪兰夫人就会说:“好吧,把您的朋友带来吧。”如果这位能够成为他们的小核心成员,那就皆大欢喜,否则他们就会设法让他们与情人闹翻分手。
斯万先生就是这么进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的。这时候斯万差不多已经认遍了他熟悉的那个贵族阶层的女子,那些公爵夫人或者公主之类,即使她们委身于他也提不起他的兴致了。现在他感兴趣的是某个小地方的某个漂亮女子,例如某乡绅或者法院书记官的女儿,甚至某位青春靓丽的女工。这些美比起公爵夫人来自然有些俗气,然而却能激发起他的情欲来,使他那个在上流社会已经麻木了的肉体苏醒。
例如,有某位公爵夫人,与他相识很久,一心想委身于他,一天却接到他一封电报,要她给他来封电报,让他立即跟她的一个管家联系。他便拿着这封电报去找公爵夫人的管家,因为他看上管家的女儿了!事情过后,他也会哑然失笑,但却总是如此。因此,他那些众多的朋友们,包括我外祖父,难免会经常接到他给公爵夫人那类的信件电报,我外祖父是一概回绝的,但他的那些公爵亲王等达官贵人朋友却没几个会这样。有这样一个例子:我外祖父的某位朋友一直抱怨怎么老见不着斯万,却在某天突然宣布斯万最近变得可爱极了,老是跟他们在一起。忽然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连招呼都不打,人还以会他病了,要去探视,却突然有一天在自家的厨房里发现他的一封信,信中说他有事不能再来了,原来厨娘是他的情妇,他觉得只要告诉她一声就行了,他的情妇通常就是这类人。对这些情妇,他会非常起劲地为之效劳,让她们满意,直到她们满足他的欲望为止。
当斯万最初在剧院里被介绍给奥黛特时正是这样的情形。
第一眼时,斯万并不认为奥黛特很美,至少不是他中意的那种美,没有激起他的情欲。相识后不久,奥黛特很主动地接近他,奉承他,次数越来越频繁。慢慢地,当奥黛特走后,斯万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觉得每次在等待他答应她再来之前这段时间是过得多么慢的时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又想起有次她请他不要让她等待太久的时候的那副焦急不安、腼腆羞涩的神情,还有她注视着他时那含羞带怯的眼神,使她显得非常动人。慢慢地,这些回忆在他的脑海里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成为他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于是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起来,由于奥黛特属于维尔迪兰家的小圈子,她就将斯万带了进去。
一开始维尔迪兰夫妇对斯万的印象很好,由于斯万在上流社会养成的那种优雅的举止,善于讨人欢心的本领,他迅速得到了小圈子一致的认同,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了。无论他们去什么地方他都随时奉陪,他也从来不透露与巴黎最高级的上流社会有什么联系,除了有时候不小心露出马脚,例如有一天维尔迪兰夫人想要张特别通行证,他脱口而出地说他能弄到,因为他正要去爱丽舍宫跟警察总监吃饭,还有他称总统为某某先生,令得小圈子里的人万分震惊。不过这并不能提高他在小圈子里的地位,甚至相反。因为,对于维尔迪兰夫人,任何别人家的聚餐,包括总统的,都一无例外地无聊之极呢。
斯万之所以加入维尔迪兰家的小圈子,当然是为了奥黛特。现在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送奥黛特回家,奥黛特也想他送她去维尔迪兰家,但斯万总不能,因为这时候他有一个小情妇,是个像朵盛开了的玫瑰的小女工,每天在去维尔迪兰家的半路上她都会等在某个街角,钻进他的马车,依在他怀里,直到维尔迪兰家附近。虽然每天送奥黛特回家,一开始他从来不进奥黛特的家门,后来进去喝了两次茶,这时候他对奥黛特已经深有好感了。第一次时,他刚走便接到奥黛特的一封信,说他把烟盒丢在她家了,她写道:“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第二次去时,他发现奥黛特跟某位艺术家的画作中的模特很相像,这又大大增添了她在他心目中的重量。他甚至在书桌上放了一幅《耶斯罗的女儿》的复制品,看它就当看奥黛特的相片。
有天晚上,他突然对每天送奥黛特回家感到不快,就与他的小女工多玩了一会,去晚了,等他到维尔迪兰家时奥黛特已经走了,他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落,没走的几个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了她。不过他们算不上多高兴,因为他们有人觉得斯万在他们跟前有点“摆架子”,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没见到奥黛特对斯万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他怎样了呢?简而言之他找了她一整个晚上,找遍了整个巴黎。直到突然遇上了她。就在这天晚上,他腼腆地彬彬有礼地与她上了床。从此,每天晚上他送她回去时,都要进她的房间去。不久他的朋友们感到他变了,他们再也收不到他要求介绍女人的信了,他甚至不再注意别的女人了,避免到能碰见女人的地方,连他的性格举止也变了。现在每天晚上,无论多晚,他也要去奥黛特家,在那里与她玩爱情的小游戏。
不过他一直只是晚上去,他并不知道白天奥黛特在干什么,他听说过奥黛特曾经是妓女,但他根本不信,他觉得奥黛特善良、纯真、诚实,断断不可能是那样的女人。奥黛特嘱咐他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一个女人,那女人为了报复说过她的坏话,而且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这时候,斯万也发现了,奥黛特并不爱好艺术,虽然在认识他的初期她竭力表现得如此。她对艺术、诗歌之类毫无兴趣,她也缺乏概念,例如她说她只到“够派头的地方去”,当斯万问什么是够派头的地方,她说“够派头的地方就是够派头的地方呗”。她对于斯万那些上流社会的关系也不感兴趣,除非能够替她弄到什么紧俏的入场券之类。因为她不爱慕虚荣,不过她对斯万住处的地段很不满意,因为那个地方“不够派头”。
斯万已经是她固定的情人了,他对她十分慷慨,尽量与她厮守在一起,对她日益表现出来的低劣趣味不但不蔑视,反而像她一样地欣赏起来。总之他喜欢奥黛特及她周围的一切,当中自然包括维尔迪兰家的小圈子。现在这里是他最主要的活动场所了,因为在这里总能见到奥黛特,如果在这里奥黛特与哪个客人聊得多了一些,他就会气愤加心焦,他还时时担心奥黛特会不会哪天离开他单独行动,例如出去度假。由于维尔迪兰夫人提供了对他如此重要的与奥黛特的场所,他对维尔迪兰夫人也更加尊敬了,居然宣称她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宣称他百倍地喜欢维尔迪兰夫妇。对于他过去的老朋友,他渐渐疏远了。总之,现在,在维尔迪兰家的小圈子里再也找不出比斯万更忠实的信徒了。
然而这并不说明维尔迪兰夫妇也这么想,他们觉得斯万并不合他们的胃口。首先是斯万有太多的秘密,例如他从来不向维尔迪兰夫人透露他与奥黛特之间的事,这令维尔迪兰夫人很不高兴,认为他不够爽快。还有,他明显地并不忠实于这个小圈子,时常找理由不来他们家吃饭,自然是跟另外的“讨厌的家伙”吃饭去了。此外他们也慢慢发现了斯万在上流社会里有着显赫的地位,并不属于他们的小圈子,这让他们很恼火。更令他们无法容忍的是,他们发现在斯万心里还有一个他们无法进入的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他认为萨冈亲王夫人并不可笑,认为戈达尔大夫的玩笑并不好笑。总之,他虽然表面上亲切,但实际上在内心里并不接受他们的信条,不能彻底归化为小圈子的一员。不过这些并不会促使维尔迪兰夫妇将斯万赶出他们的圈子,直到奥黛特介绍进另一个新人:福什维尔伯爵。
比起斯万来,福什维尔伯爵是愚钝的,不过,他对戈达尔大夫的笑话、对画家和钢琴家的技艺由衷地表示倾倒,虽然他并不能听懂或看懂多少,对小圈子里面的任何人都表示由衷地崇拜与爱戴,这就使他迅速获得了小圈子成员的青睐,他们觉得伯爵比斯万可要好多了。于是这也加快了斯万在小圈子里失宠的步伐。福什维尔伯爵斯万是早就认识了的,并且一向有点瞧不起他,现在看到他竟然能够赢得大家包括奥黛特的爱戴,不由心怀妒意。福什维尔伯爵呢,他为了讨斯万欢心,便告诉维尔迪兰夫人说斯万成天跟某公爵夫妇在一起,以为这是奉承了他,想不到结果适得其反,夫人狠狠地盯着斯万说:任给她多少钱,她也不会让这些人到她家里来。这时候,如果斯万聪明点,说几句那些贵人们的坏话,就万事大吉了,但他竟然回答道:“我敢说谁都喜欢上她家去,说真心话,她是个聪明人,而她丈夫是个真正的文人。他们俩都很可爱。”
他这番话几乎摧毁了他在小圈子里的地位,也使他在奥黛特心目中的地位开始大跌,与之相应的是福什维尔伯爵地位的上升。当然,她还是跟斯万一道回去,不过眼睛却遗憾地看着福什维尔伯爵的背影。
这时候斯万已经真正地爱上了奥黛特,他随时都希望与她在一块,他不停地送她礼物,她似乎总是手头拮据,向斯万求助,斯万总满足她的要求,不停地给她钱。有一天他忽然想到有人告诉过他奥黛特曾经是那种被人供养的女人,他想到自己不也在供养她吗?不过爱情使他很快把这想法硬压下去,下个月给她更多。现在,甚至他与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们交往时也是为了这些人有一天或许会对奥黛特有用。
有一天,他过了十一点才到达奥黛特家,她说她累了,催他赶快走。他走后,怀疑是不是有别的男人要到她家去,于是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又折回她家,发现她本来黑了的窗户竟然亮起了灯光,他猜一定是来了另一个男人,于是敲窗喊她开门,结果出现的竟然是一位老者,原来因为天黑他敲错了房子。这件事更增添了他对奥黛特的感情。然而奥黛特对他的感情却有些变了,她面对斯万不再是柔情似水,而是若即若离,她更频繁地向斯万要钱,却不愿意与他待在一起,经常以种种借口不理他,以前她对斯万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有空,现在却很少有空了。当她离开巴黎,经常回来几天后才想起有斯万这个人并通知他一声。有一次,斯万大着胆子白天去找她,发现她家里有人,但她把那人从后门打发走后才出来见他,他发现那是福什维尔伯爵。
到这时,斯万还是经常去维尔迪兰家,他不知道这时候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就在他这次白天去找奥黛特后的一个月左右,一天,小圈子一起在外面晚餐后,他注意到其他人在交头接耳,商量着明天要去某地聚餐,不过斯万并不在应邀之列。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晚餐结束后,他像平常一样想送奥黛特回家,但维尔迪兰夫人说她的马车里还有空位呢,她让斯万送她回家够多的了。从此斯万再也不能踏进维尔迪兰家的门了。
现在,以前是他与奥黛特会面的场所的维尔迪兰家倒成了他们见面的障碍,奥黛特总是说要到维尔迪兰家去而推却与他的约会。其实经常是她在撒谎找借口,以前她在他面前这样做时会感到难为情,现在却毫不犹豫了,她甚至对着斯万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没有头脑,甚至是最没有魅力的一个人,如果你是这样的话,别人怎么能爱你呢?因为你连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虽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来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没有一定形体的水,沿着别人安排的坡而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条没有记忆、不会思想的鱼。在鱼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认为那也是水。我并不是说听了你的回答马上就会不再爱你,不过当我明白你不像人样、人头太次、不求上进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迷人,你明白不明白?”
这话只让斯万加倍地爱起奥黛特来,他想尽一切办法与她在一起,甚至只要看到她就行了。偏偏奥黛特现在总是避免见到他。有一次,奥黛特要去比埃尔丰,他竟然向一个侯爵朋友提出请他去参观他在那里的产业——那位朋友自然喜不自禁——以有个借口也去比埃尔丰,好在那里“巧遇”奥黛特。奥黛特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对于她给斯万造成的痛苦完全不在意。甚至有一天,她向斯万要一笔钱,好租座古堡带维尔迪兰家和福什维尔伯爵去看歌剧,却不让斯万去。她不在乎斯万生气,因为她知道他很快会来求她和解的。斯万也真的只是生气片刻就赶快把钱送过去了。奥黛特在他心里又成了动人、善良的姑娘。后来,即使在他知道了奥黛特过去那尽人皆知的风流史后也是一样,因为他盲目地使自己相信那些只是人家编出来中伤她的。
由于奥黛特总不肯跟他在一起,他又极想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就找了他的朋友夏吕斯先生,要他跟奥黛特在一起,他们回来后他就向他打听奥黛特的行踪,并且为她与其他男人的相处而痛苦,然而他总是在心里很快找借口原谅了她,认为她对他够好。这一切也都在一天一天地加深着他对奥黛特的爱情,虽然奥黛特对他在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冷冷冰冰、漠不关心。结果斯万也就一天一天地憔悴了。他这种表现让他那些属于巴黎最上流社会的朋友们惋惜不已,例如洛姆亲王夫人,她深喜斯万,也了解奥黛特,知道她既不聪明,也寡然无味,可惜只有旁观者清。
有一天斯万收到一封匿名信,告诉他奥黛特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是个放荡无比的妓女,跟许多男人甚至女人都干过那种事。这令斯万痛苦无比,他先是怀疑这封信,后来便向奥黛特刺探,结果伤心地发现她做过的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例如,那天晚上他找她一夜,也是他第一次与她上床的那晚,突然遇到她时她并不是从餐厅出来,而是从福什维尔伯爵家里出来。但这一切并没有令斯万离开奥黛特。这时候,维尔迪兰家已经买了一艘游艇,奥黛特经常与他们一起出海,后来有一次逛遍了整个地中海,足足逛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斯万也就渐渐地要忘记奥黛特了。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了戈达尔大夫夫人,她告诉斯万,在外面的一年里,奥黛特是如何的天天说斯万的好话,如何的爱他想他,事实上她爱斯万远甚于爱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这令得斯万又对奥黛特产生了柔情。不过这似乎并没有激起他对奥黛特的爱情,他准备永远放弃她了。他决定动身前往贡布雷,这时候,他在心里咆哮道:“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把我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
我在无眠之夜经常回忆的那些卧室之中,除了贡布雷的就要数巴尔贝克那间了,不过,由于身体不好,我不能常去巴尔贝克旅行。而且,我还被禁止去剧场听戏,唉!不过家里让我每天到香榭丽舍公园去走走,由弗朗索瓦陪着。自从莱奥妮姨妈去世后她就来侍候我们了。
我并不喜欢来这里,直到有一天在这里遇上了希尔贝特。我爱上了她、深深地爱上这个年纪同我差不多的小姑娘。我经常与她在一起玩,甚至觉得她对我也挺好,不过没有我对她好,而且她似乎并不因为有多天见不到我而不高兴呢。那时是冬天,她兴高采烈地谈到要去南方度假,要离开好久。当她离开时,我经常在她家附近的街道上游走,要是能够见到她家的哪怕一个厨师就感到十分幸福了!我也见到过斯万先生,还有奥黛特,她当然不认识我。我还偶然听到旁边某个人在谈论奥黛特,说他是在麦克马洪辞职那天同她睡过觉的。这时她已经是斯万夫人了,是赛马俱乐部尊贵的会员,是威尔士亲王等贵人的密友。
第二部在少女们身边
在商量请德·诺布瓦先生第一次来我家吃饭时,母亲说如果能够请戈达尔大夫和斯万来陪客就好了,可惜的是戈达尔大夫——现在应该称为戈达尔教授了,已经是闻名全欧的名医——目前在外旅行,她又断绝了与斯万的来往。父亲却回答说,有戈达尔教授这样著名的学者在座当然好,可那个爱好卖弄、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结交了达官贵人的斯万在座一定会让诺布瓦先生恶心。现在的斯万已经不是从前在贡布雷时来我们家的小斯万了,添加了一个新头衔——奥黛特的丈夫。
与奥黛特结婚后,他建立了自己的小圈子,是适应他们两个人的圈子,不用说其成员的地位是远低于原来斯万所交往的圈子的,主要是一些政府部门的官员,现在的斯万甚至会炫耀某办公室副主任的妻子曾登门拜访斯万夫人,而此前他即使对白金汉宫的邀请都保持沉默的。
诺布瓦侯爵先生是政府的重要人物,曾多次代表法兰西政府出使国外,执行重要外交使命,在政界和巴黎贵族社会都有重要地位。诺布瓦先生来的这天对我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因为我终于被允许去看拉贝玛主演的新戏《菲德尔》了。父亲之所以恩准完全是因为诺布瓦先生认为看戏对我并无害处。还有另一件事诺布瓦先生也帮了我的大忙,原来父亲一心要我进入外交界,我却想搞文学,父亲认为它比外交要低等得多。可有一天诺布瓦先生对父亲说,当作家和当大使一样,受到同样的尊敬,而且更具有独立性。父亲一下就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并要我在诺布瓦先生来的那天写出点东西,露上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