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并建议K到乡下去躲一阵子,这样法院就不好找他了。但K拒绝了,因为这样无异于承认他有罪。他叔叔提这样的建议其实是因为看到K如此忽视案子故意这样说的。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到了他认识的一个胡德尔律师家里。
胡德尔律师的家与法院位于同一片郊区。K看见律师和一个叫莱尼的长得像布娃娃似的女佣住在一起。当叔叔告诉律师他侄子的事时,律师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律师说:“关于你侄子的案子,如果我有力量能够胜任这项极其艰巨的任务的话,当然会感到非常荣幸。可我真担心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原来律师早就听说了这个案件,因为他与法院的法官们打交道多可呢。就像现在,有一位就在他家里。这时候K和叔叔才发现房间黑洞洞的角落里坐着一位老先生,他们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胡德尔律师做了介绍,原来这位显得小心翼翼的老人乃是尊贵的法院书记官。K的叔叔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显得拘束了,书记官风度十足,打着手势高谈阔论,听得那位叔叔心醉神迷。K这时候却在走神,想着刚才那位小女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像打碎瓷器的声音,K站起来去看是怎么回事,刚一到前厅,黑暗中就伸来一只手抓住了他,原来是那个女仆,她说她是故意引他出来的,K说他也正在想着她。他随她到了律师阔大的办公室。两人相拥着坐在律师的大靠背椅上,情话绵绵。K注意到门右边有一幅法官画像,他身材伟岸,坐在镀金的宝座上,身披法衣。莱尼告诉他,这都是出自虚荣心,那位法官,只是名预审法官,其实矮得像侏儒,却故意把自己画得高大,他在法院里坐的也不是什么镀金宝座,而是一张餐椅,上面铺着块旧毛毯。她表示愿意帮助他,但有一个前提,她说:“你要改掉自己的毛病,别再那么倔强。你抗不过这法院,必须认错。一有机会就认个错吧。你要不认错就无法逃得出他们的掌心,只有认错才是上策。”K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还吻了她,她给了K一把门钥匙,告诉他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一个冬日的上午,外面下着雪,K坐在办公室里,他不想干活,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现在这案子已经时刻挂在他心里了,他想也许应该自己写一份辩护书,他不指望律师能够替他做什么,他当然去找过胡德尔律师,不过他觉得律师对自己的案子毫不关心,总是东拉西扯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提一些毫无意义的劝告,像哄小孩一样哄他。每次当K找他时,律师就发表一通长篇大论,没完没了,而且每次都是老调重弹。可是他的第一份辩护书永远没有准备好。K知道他现在绝对需要亲自过问这个案子了,他以前的轻视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的家族已经被拖进了这个案子。如果他不解决好这个案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究竟怎么办呢?K认为首先要摒弃任何自己可能犯了罪的心理,其次是要换掉胡德尔律师,再是要想办法把辩护书递交给法官,然后无论用什么办法,包括通过那几个女人,缠着法官,让他坐下来研究自己的辩护书。然而这一切谈何容易,首先是辩护书,他怎么才写得出来呢?现在K在银行里的地位已经蒸蒸日上了,工作忙忙碌碌,可没有时间也得写,他要事无巨细地回忆整个一生,替自己辩护。当K从这种沉思中清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过了几小时,他什么也没干,几个客户仍在外面等着。他连忙叫第一个客户进来。
这是一个工厂主,原来他也知道了K的事,他是从一位经常替法官们画像的画家那里听来的,他建议K去找这个画家,他熟悉法官们,或许可以帮点忙。他还给了K一封介绍信。
他立即驱车去找那个画家。他住在另一个郊区,与法院所在的郊区遥遥相对。那是一个更加贫穷而阴暗的地方,大街小巷污秽不堪,气味简直令人作呕。一群小姑娘带他去找那个叫梯托雷里的画家,沿着一条又长又狭的小楼梯直到尽头就到了画家的家兼画室。这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洞窟,能够用来当画室简直不可思议。
他立即看见一幅正在画着的画像上显然是位法官,与他在胡德尔律师办公室里看到的画像很相像,法官坐在宝座上,身躯肥胖,身材高大,神情咄咄逼人。画家告诉他,他所画的对象实际上远不是这个样子,他甚至于不曾见过这样的宝座,他一切只是听从委托人的吩咐而已,人家叫他怎么画他就怎么画。他爽快地承认自己是法院信得过的人,不过没有官方的职位,但他强调他这种非官方身份更有影响力。他知道K来是为了他的案子,他向K提出的问题是:“你是清白无辜的吗?”K脱口而出地答道:“是的。”并强调自己是完完全全清白无辜的,还说他的清白无辜并没有使事情变得简单些。画家说:“事情取决于许许多多的微妙关系,法院就沉醉于这微妙的关系网中。”他说法院一旦提出起诉,认定被告有罪,再要改变之就难上加难了,他们会对所有证明无罪的证据充耳不闻。
但他又说,法院虽然对在法庭上公开质对的证据充耳不闻,对靠私人关系进行的幕后活动的东西就是另一码事了。那些幕后活动可能在顾问室、法院走廊或者他的画室里。K意识到既然私人关系如此重要,那些满脑子虚荣心的法官们与画家的私人关系的作用就不可小视了。
画家告诉了K有三种解脱的办法:真正开释、假释还是拖延审理。真正开释当然是最理想的,嫌犯从此可以一劳永逸地获得自由。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画家说,依据他同法院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经验,这是绝不可能的,无论什么私人关系都不能,虽然这从法律的文本上是可能的,但实际上,画家强调说,它们只在传说中存在,他一辈子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实际的先例。不过他又说不能断定确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实例,因为法院的最终裁决是不公布的,连法官们自己都无法摸透。既然真正开释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下假释和拖延审理了。画家同意K可以任意挑一种,他都可以帮助他达到目的。
离开时,为了要画家帮忙,K买下了三幅完全雷同的荒原风景画。然后从画家的床上踏过,从床后被床挡住了的小门钻出去了。他刚踏出门便惊讶不已地发现外面就是法院,与他在审理他案子的法院的阁楼上看到的法院办公室外面走廊的情形一模一样。
K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让胡德尔律师代理他的案件了。某天,在做了许多痛苦而累人的心理准备后,他去找律师了。
在律师那里他遇到了一个形容矮小猥琐的陌生人,他们聊了起来。他名叫布洛克,曾经是个相当大的商人。5年前他也像K一样陷进了某个案子,胡德尔律师当了他的代理人。他们约定彼此透露一个秘密,好在律师面前相互没有戒心。布洛克透露除胡德尔律师外他还有五个小律师,甚至还准备请第六个,因为他不想输掉这场官司,为此他把自己的一切包括金钱和时间全搭进去了。不过这不能让胡德尔律师知道,以免他生气报复。K打听布洛克这个拖了五年的案件的进展情况。布洛克说虽然经过了多次审理,他每次都到了场,也搜集了证据,还将所有账簿都交给了法庭,胡德尔律师也为他写了各式各样的辩护书,但并没有任何进展。他还告诉K,胡德尔律师那些辩护书全是废纸一堆。他说,当时他是一个地道的商人,盼望案子有一个看得见的进展,有一个合理的结局。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只有一次次内容几乎千篇一律的传讯和走过场一样的作答。他也曾经要求胡德尔律师使法院为他案件的审理确定一个日期,但律师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告诉K,胡德尔律师总喜欢称自己为大律师,并因此而看不起那些小律师,但那大字是他自己加的,他们实际上也只是小律师而已,还有真正的大律师无与伦比地高踞于他们之上。这些大律师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他们只为他们愿意辩护的人辩护,而且案件必须先经过低级法院的审理。比起那些大律师来,胡德尔律师的帮助简直令人作呕,一钱不值。K发现这个样子猥琐的布洛克对他还是有用的,至少他有丰富的经验。
这时候莱尼来了,她告诉K律师在等他,还说不是谁都能够像K一样什么时候想见律师都可以,就如这位布洛克,经常等两三天还见不着,因为律师不肯见他,为了使律师一旦要见他时他随时都在,他干脆住在这里了。K看到了莱尼让布洛克住的那间可怜的只能放一张床的黑屋子。突然间K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再也不愿意见到律师、布洛克或者莱尼。当布洛克根据他俩的协定,要K也讲一个秘密给他听时,K大声说道:“我现在就去律师那里,是要解雇他。”说着他不顾莱尼的拼命阻拦,已经冲进了律师的房间,并且从里面把房间锁上了。
律师好一会儿才听明白K的话,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告诉K,由于他叔叔的关系,他已经渐渐喜欢上了K,他并不如K所说的那样没有尽力,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到的,例如法院的内幕活动、他自己秘密的工作。他还说,K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人们对他太好了,使他误入歧途,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要K看看其他委托人在这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钻进了被子,按铃命令莱尼把布洛克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