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冲冲地在平台上来回踱步,南希茫然地过来,问:“给灯塔看守人送些什么东西呢?”这句话打开了莉丽心灵中的许多扇窗户,它们在不停地乒乒乓乓打开又关上,使她茫然不知所措。这幢房子、这个地方,多么陌生,她觉得自己与这一切毫无瓜葛。她瞅着面前的咖啡杯想:人生是多么漫无目标、多么混乱、多么空虚啊!
正在低头徘徊的拉姆齐先生经过窗前时,她突然想起,十年之前,当她坐在此处时,桌布上一个小小的图案曾经激起她的灵感,使她想到了要把她那幅画作一点修改。十年了,她一直没有完成那幅作品,现在她要把它画出来。她站了起来,去拿了她的颜料、画笔,端了把椅子,在草坪边支起了画架。是的,十年了,这幅画一直在叩击着她的心扉,现在她知道要干什么了。但拉姆齐先生打扰她,她什么也干不成。
莉丽突然注意到他的鞋带松了,“多漂亮的皮鞋!”她惊叹道。拉姆齐先生大大地高兴了,他赞美了一番自己的皮鞋和自己发明的系鞋带的方式,并且一连三次解开系上,要她学习。当她这样做时,她感到热血涌上面颊,泪珠在眼眶里转动,想起拉姆齐先生要自己买皮鞋、自己系鞋带,在人生的道路上再也没有人来帮他。她的同情如洪水涌来。她刚想说时,凯姆和詹姆斯来了,拉姆齐先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高贵的长者,把几个马马虎虎扎起来的小包分给两个孩子,孩子们看上去好像命运已经赋予他们某种严肃的使命,他们准备奔赴目标。当拉姆齐先生带着他们经过草坪时,彬彬有礼而冷淡地向她挥手致意。多么不平凡的容貌啊,她想。
她茫然地盯着画布,想起了在脑海里的规划,但那些与真正画上第一道色彩完全是两码事。在一阵痛苦而兴奋的沉醉状态中,她的手在空中哆嗦着停留了片刻,终于在画布上抹上了第一道色彩。带着一种奇妙的肉体上的激动,好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她迅速画下了那决定性的一笔。接着,第二笔,第三笔,停了停,又添上一笔,画笔的起落形成了带有节奏的舞蹈。
她又看到,海面上拉姆齐先生和孩子们坐的那条小船,在遥远与寂静里,向着大海乘风破浪而去。
拉姆齐先生坐在小船中央,詹姆斯在船头,凯姆在船尾。风小,船很慢,拉姆齐先生痛恨这种徘徊不前,他烦躁了,厉声呵斥船夫麦卡力斯特的儿子,后者就拿出双桨使劲地划。詹姆斯和凯姆是被父亲逼迫来的,出于愤怒,他们希望风永远别刮起来。上船前,他们被迫拖拖拉拉地跟在父亲后面,心中默默发誓要齐心协力抵抗暴君,宁死不屈。小麦卡力斯特划了一会后,风刮起来了,帆慢慢地兜满了风,船身平稳,像离弦之箭疾驶而去。拉姆齐先生伸开了盘坐着的腿,拿出小烟袋儿,递给麦卡力斯特,不顾詹姆斯和凯姆的失望,心满意足地与船夫悠闲地抽起板烟来了。
拉姆齐先生的心情好了,看见女儿神思恍惚,就开始逗她,问她看得懂罗盘吗,分得清东南西北吗,她当然不懂。不过这有什么?他不是相当喜欢这种女性的糊涂吗?现在他要设法逗她向他微笑,特意谈起了家里的小狗。詹姆斯在一边想着,凯姆要屈服了,今天他要一个人来对抗这个暴君了。是的,凯姆正在心里犹豫,她要向哪个妥协呢,是父亲还是兄弟?因此她迟疑着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拉姆齐先生想,她与她母亲不同,她不会屈服的。好吧,他不打扰她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读起来。
凯姆把手伸进水里,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后来那波痕减弱了,詹姆斯一直在盯着帆,它慢慢地瘪下去了,于是小船就停在那儿了,漂荡着,等候着风。现在他们离开海岸已经很远,但隔灯塔还有一段距离。詹姆斯望着灯塔,他能够看见那些粉刷成白色的岩石,那座灯塔,僵硬笔直地屹立着。这就是那座他朝思暮想的灯塔?他又记起有一次在平台上,他把刀子从他们母子中间直砍下来,使母亲浑身僵硬,手足无措。那时如果他手边有刀子,他就会一刀捅进父亲的心窝。母亲愣了一会,原来搂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不理睬他了。现在,他感到好像有一根绳索把他捆在那儿,父亲把它打了一个结,如果他想逃脱,只有拿起一把刀子,把它刺进……海面上又起风了,小船乘风破浪地前进。
凯姆又把她的手指浸在水中,她想,我们就这样乘上了一叶轻舟,父亲为了她不懂看罗盘会多么生气,詹姆斯又多么固执地要坚持与她的那个盟约,她多么痛苦。她回想起过去在房间里看到父亲与老朋友们在一起读报聊天、在书房里写作的情景。她想,他并不是虚荣自负的人,也不是暴君,也不想迫使别人去同情他。可詹姆斯会说相反的话。她重新抬起头来,凝视着大海。她半睡半醒地喃喃自语着父亲爱说的话:我们都灭亡了,各自孤独地灭亡了。
莉丽凝视着大海,心想,距离的作用有多大,我们对别人的感觉就取决于他们离开我们距离的远近。拉姆齐先生那么远了,似乎被距离吞没了。她想起了,十年以前,她几乎站在此时相同的地点,也许就是某种像这样循环回归的感觉使她对自己说,她一定是爱上了这个地方。她的目光停留在拉姆齐先生帆船那个棕色的斑点上,猜想吃午饭时他们就该到了。她转过身来看自己的画,感到无名的惆怅,她一直在浪费今天早晨的大好时光。她没能在拉姆齐先生和这幅画的力量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也许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它的问题何在呢?她必须试图抓住某种从她手里溜走的东西,抓住那对她神经的刺激,她要在它变成任何别的东西之前抓住它。她重新坚定地站在画架前,不顾一切地说,抓住它,从头画起。她又停了下来,看着草坪和一边的卡迈克尔先生,他日渐苍老,也日益闻名,他在报纸上是那样显赫的一个人物,在这儿却是这个老样子,只是头发更灰白了一点。她听说,自从安德鲁战死后——要是他不死会成为一位大数学家——卡迈克尔先生就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兴趣。以前就他不太喜欢拉姆齐夫人,他对拉姆齐夫人一无所求让夫人好失望。还有塔斯莱,他获得了研究员职称,结了婚。大战期间她去听过他的一次讲演,他对着半空的讲演厅大讲同胞应该友爱。还有拉姆齐夫人——她的身影是她完美品德的一部分——就坐在椅子里,轻巧地来回抽动着她手里的钢针,编织着那双准备送给灯塔看完人儿子的袜子。莉丽感到好像有某种东西要和别人共享,然而她又几乎离不开她的画架,她心里充满着正在想到和看到的东西,莉丽经过卡迈克尔先生面前,手持画笔一直走到草坪边缘。现在那条小船又在哪儿呢?还有拉姆齐先生呢?她需要他。
拉姆齐先生差不多把书看完了,他读得非常迅速,好像急于把书看完。他光着脑袋,完全暴露在空气与阳光之中,显得非常苍老。詹姆斯想,他看上去就像躺在沙滩上的古老岩石。他们现在已经离灯塔非常近,它赫然耸现在眼前,光秃秃、直挺挺地巍然屹立,浪花飞溅,迸裂成白色的碎片,就像在岩石上摔得粉碎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灯塔的窗户,在一扇窗上糊了小块白纸,岩礁上有一小片绿色青苔。一个男人走出来用望远镜瞭望他们,然后又进屋去了。詹姆斯想,这些年来隔海相望的灯塔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它不过是光秃秃的岩礁上一座荒凉的孤塔罢了。但它使他感到心满意足。他瞅着父亲紧紧地盘着腿,狂热地,他们有着共同的认识。“我们在一阵狂风之前疾驰——我们注定要淹没”,他开始一半大声地喃喃自语,与他父亲念这句话时一模一样。
似乎好久没人说话了,凯姆望着大海,感到厌倦了,父亲仍在看书,她和詹姆斯都在瞅着他,她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们居住的那个岛屿变得如此渺小,看上去就像一块岩石的顶端,比较大的一点浪涛就能将之淹没,她想起了那上面的一切,平台、小径、卧室,梦见了小鸟、鲜花、羚羊……她睡着了。
“来吧!”拉姆齐先生突然把书合拢说道。凯姆蓦然惊醒了,父亲说:“瞧,那就是灯塔,咱们快到啦。”
麦卡力斯特说掌舵的詹姆斯干得不错,把舵撑得稳极了。詹姆斯反感地想到,父亲可从来不赞扬他。拉姆齐先生把纸包里的食品拿出来,大家在船上吃午餐。拉姆齐先生掏出他的怀表,也许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最后他得意扬扬地宣布:
“干得好!”他称赞詹姆斯给他们掌舵就像一个天生的水手一样。
凯姆明白,詹姆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父亲的称赞。但他不会向父亲或任何人瞧上一眼,他正襟危坐,一只手放在舵栓上,看上去有点儿绷着脸,皱着眉头。其实,他是如此心满意足,不准备让任何人来分享他的喜悦。
灯塔到了,拿着准备送给灯塔看守人的纸包,七十岁的拉姆齐先生像年轻人一样轻快地一个箭步跳上岩礁,其他人也跟着跳了上去。
“他一定已经到达了,”莉丽大声地说,她松了口气,感到那天早晨离去之时她想要给予他的东西,现在终于给他了。卡迈克尔先生懒洋洋地爬了起来,站在她后面,伸出一只手来遮在眼睛上方说道:“他们已经登岸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敏捷地转向她的画布。它就在眼前——她的那幅画。是的,包括所有那些碧绿湛蓝的色彩,纵横交错的线条,以及企图表现某种意念的内涵。她想:它会挂在阁楼上,它会毁坏湮灭。然而,她扪心自问:这又有什么关系?她重新提起了画笔。她望望窗前的石阶,空无人影;她看看眼前的画布,一片模糊。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好像在一刹那间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在画布的中央添上了一笔。画好啦,大功告成啦。是的,她极度疲劳地放下手中的画笔,心想:
我终于画出了在我心头萦回多年的幻景。
倘若西方文学史上有一部女性写就的最伟大的文学杰作的话,在我看来首推《到灯塔去》,而不是《简·爱》或者《飘》,原因很简单:后两者虽然有名,但主要只是情节出众,就文学成就而言并无独特与创新之处,而这正是《到灯塔去》的优势,所以就文学的地位而言,《到灯塔去》是明显要高过《简·爱》或者《飘》的。
至于《到灯塔去》的文学特色,那是很明显的,就是意识流,它是西方文学史上这个重要流派的代表之作,与后面的《追忆似水年华》各有千秋。其主要特点是情节不遵守一般日常的时间与空间秩序,而是遵循了人内心的意识之流,将时间与空间幻化于意识之流中,达到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境,读来令人思绪万千。</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