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贺氏三坟茔

“天哪,老天爷真不睁眼哪……”赵飞燕大声哭泣道,“苍天跟我作对,我可怎么好哇?”

“皇后,皇后,请您不必着急,咱们再想办法!”王盛急忙上前劝慰。

“不要哄骗我了,哪里还有婴儿?”赵飞燕摇首哭泣道。

王盛一时说不上来,心里亦感为难。

赵飞燕的第二次幻梦又破灭了。她打心底觉得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但消耗了许多精力,而且提心吊胆,冒着很大的风险,更令她痛心不已的是失去了最可心的情人燕赤凤,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这位心上人了。一次次索取“嗣儿”皆成泡影,她已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后宫所有嫔妃都知道她“怀孕”的时间,朝中有关卿臣也都晓知她果真有了“喜事”,尤其是成帝,更是眼巴巴地盼望她早日生产。那位做婆母的王太后,还不时地派人来远条宫慰问她。最使她厌恶的是赵合德,背后怀疑揣度,当面试探虚实。如果不按时“生下皇嗣”,那么这台戏将怎样收场呢?她越想越是懊丧,越想越是悲凉,越想越是气恼。

她将目光投向这个无辜而又短命的婴儿,不住地揣想,如果王盛提婴走入大厅不被合德纠缠的话,可能还来得及挽救婴儿。这个该死的娼妇无端设碍坏了自己的大事!想到这里,她心里非常憎恨自己的一奶同胞妹妹,真后悔当初同意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选入后宫。

王盛看到主子满脸涌现出的痛苦与失望,心里深感不安。原以为办理此事不会发生什么大的问题,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事与愿违,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现在也是无所适从,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他默默无言,悄悄地扣上竹篮盖儿,准备先把这个死婴扔到一个避人的地方,而后再协助主子谋划下一步应急措施。

“王盛,把他扔得远远的,不要都埋在宫里,防止晦气。”她果断地说,“你要记住,胆小的人无所作为,畏缩的人一事无成。我们还要搞下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多谢皇后指教!”王盛听了赵飞燕的一番话后,深受鼓舞,无比振作,屈身禀道,“皇后,小臣为了给燕将军报仇,当机立断,手持弓弩,已将贺岩一箭射死。”

“啊!”赵飞燕猛一听,感到惊讶,但又觉得王盛之举亦是为了斩草除根,所以她连声称赞道,“好,做得好,太好啦!”

王盛临离开皇后卧室的时候,赵飞燕再次叮嘱他,要把婴儿的尸体丢到荒郊野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同时,她还给了他二百两白银的赏钱。王盛先是感谢主子的恩德,后又表示一定遵旨照办。他打躬告辞,提起盛装死婴的竹篮,转身走出了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王盛怀着恐惧的心情,又提起那个盛装婴儿遗体的竹篮,跨上骏骑,悄悄驶出后宫,越过东关,朝南山奔去。

天空仍是阴云密布,一阵阵寒风从西北方向吹来。旭日隐没在东方的云根下面,已经没有出现的可能,黎明,被寒冷彻底冻结。

王盛乘骑提篮行至南山北侧山脚下,本想把婴儿的遗体扔在这里,但突然发现一个新挖掘的墓穴,不禁心头一震,这是谁家的墓穴呢?会不会是贺家为埋葬贺岩而准备的呢?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后怕。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中的竹篮,贺家这个唯一的后代,生下来还不足一个月,几乎和他父亲同时去了阴曹地府,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牛莲花发现孩子的遗体。否则,牛莲花不会饶过我王盛!他决定避开这个新掘墓穴,再往远处走一走。于是,他双足磕镫,手拽缰绳,催骑朝山坡走去。

当山坡越来越陡的时候,王盛座下的骏骑也就停了下来。他回头俯视,墓穴已经离得老远。他跳下马,找到一个凹陷的地方,把孩子的遗体放了进去,还搬了几块石头,压盖在孩子遗体上面。他完成了任务,直了直腰,松了一口气。

忽然,他发现两个修行的女子各挑着一副水桶,由山上三姑堂走来,不用问,她们是去山下担水的。他躬身操起圆形竹篮,顺手扔了出去,只见竹篮沿着山坡飞滚而下。他看了看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赶忙牵过坐骑,翻身上马,拽缰挥鞭,朝山下奔去。

这时候,已经来到山脚下的王盛,又听到北边旷野传来了送葬的唢呐声。他举目一看,唉呀!八个青壮年正抬着灵柩沿田间大道朝南山走来,穿白戴孝的送葬队伍缓缓跟随,一片恸哭声响彻原野。他十分紧张,唯恐这是贺家在安葬贺岩。不管怎样,也不能观看这样的场面,更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他左手猛地拽了一下缰绳,右手使劲挥了一下马鞭,双脚狠狠地磕了一下马镫,朝西侧的京城奔去。

这位机灵奸猾的中少府,判断还是正确的。平原大道上的送葬队伍确实来自贺家村,只见牛大爷和王安分别在两侧扶着贺岩灵柩,后面跟着手举灵幡的贺英、手捧灵位的牛莲花,两个中年妇女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贺夫人。她们身后是贺家村的乡亲们。

送葬队伍刚刚过了骊河拱桥,来至南山北侧脚下,鹅毛大雪伴随着凛冽的西北风飘落下来。霎时,整个天地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白雪、寒风、哭声,给这个普通人家的葬礼增添了极其浓重而又庄严的气氛。

密集的雪花遮住人们的视线,然而他们全然不顾,嘎吱、嘎吱地脚踏雪路,艰难地向贺家新开挖的坟地行进。

他们终于走到贺岩的墓穴前。

墓穴不远的地方,生有一棵又粗又矮的干枯柳树。树杈上筑有两个枝条蓬松的乌鸦巢穴。不一会儿,两只乌鸦飞出,哇哇地叫着。

八个青壮年将灵柩暂时放至土坡上,就地歇息待命。后面的送葬队伍也都陆陆续续地跟了上来,但此时唯有贺岩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仍在不停地哭泣。

牛大爷待所有的送葬人员到齐后,便开始指挥下葬。八名青壮年先用粗绳子缠住灵柩,再将木杠穿进绳内,而后用手臂抬起灵柩,缓缓地放入墓穴中。灵柩安放稳妥后,青壮年们才抽出木杠和绳子。紧接着,王安和另外三个中年男子,拽起一块长条白布,放在灵柩上面。几个手持铁锹的小伙子,开始往白布上填土。牛大爷端起酒坛,沿着灵柩四周泼洒,以示祭奠死者。

贺夫人、牛莲花、贺英等祖孙三代人早已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不多时,一座新坟茔堆起来了。

牛大爷劝说贺英停止哭泣,让她亲手将灵幡插在父亲的坟顶上,并叫她朝着父亲的坟墓叩了三个头。

贺夫人、牛莲花婆媳俩早已哭成了泪人,她们胸前的泪水结成了长条冰块儿。几个妇女搀扶着她俩,并不住地劝慰她俩停止哭泣。懂事的贺英默默地流着思念父亲的泪滴,拉着奶奶的手,一边抽搭,一边劝说奶奶不要哭了。善良而耿直的牛大爷走了过来,缓缓地蹲下身体,以长者关怀晚辈的口吻,劝说趴伏在坟前的婆媳俩。

贺夫人、牛莲花一听这位年已八旬的老人如此劝慰,擦拭了一下泪水,心里很受感动,只好停止哭泣。

牛大爷向众人挥了挥手,送葬的队伍开始离开墓地,准备返回贺家村。

这时,空中的雪团越下越大,就像棉絮一样随着疾风撕扯着飘落。山脚下的道路早已被白雪覆盖,人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往回走。

忽然,贺夫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哧”一声滑倒了,弄得满脸满身是雪。连同搀扶她的两位中年妇女,也都被她前倾的身体拉扯得跌了一跤。三个人互相搀扶着,挣扎着站起身。贺夫人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圆形竹篮横在脚前,她躬身拾起,觉得竹篮里有什么东西,用手打开竹篮盖儿,啊!里边盛着一条红花黄底儿夹被。咋这么眼熟呢?她的心紧缩起来,一双手有些颤抖,一下子抽出夹被,甩掉了竹篮。左看看,右瞧瞧,心里确定无疑,随即厉声喊道:

“这是我家的被子,是我孙子的小花被呀!快来看哪,是我孙子的小花被呀!快来看哪,千真万确……是我孙子的小花被呀!”

搀扶她的两个中年妇女惊呆了。

牛大爷和几个中青年惊呆了。

送葬的队伍立即停下脚步,一些人拥到贺夫人身边。

牛莲花闻声后,手拉着贺英,急忙从后边跑了过来,拼命挤进人群,走到婆母近前,一把抓过被子,仔细一瞧,啊,是孩子的花被。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喊道:

“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里?!我的儿啊!”

人们都慌了,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回事。

牛莲花拿着花被,闯出人群,发疯般地呼喊,满山遍野地奔跑、寻找。她身后跟着女儿贺英,还跟着几个妇女。

牛大爷已经明白了。他赶紧叫来几个小伙子,马上到附近的山坡上寻找贺岩的儿子。小伙子们领命后,分头登上山坡,到处寻觅。

不一会儿,一个小伙子抱着孩子的遗体,一跐一滑地走下雪岭。另外几个小伙子跟在他的身后。

这个小伙子将孩子的遗体递给牛大爷。牛大爷看了一眼孩子,孩子早就断了气,遗体直挺挺的,冰凉冰凉的。他心情万分沉重,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眨眼工夫,白色胡须上结成了冰柱。

贺夫人、牛莲花、贺英亦步亦趋地走向牛大爷,走向她们全家人的一条根苗,一条被严寒掠尽发黄变得枯萎的幼小根苗。暗淡且又悲凉的幽思萦绕过祖孙三代人的脑际,她们清楚地知道,贺家唯一的男性——小后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贺家断了后代香火。她们由于过分悲伤,眼泪已经哭干,一个个僵硬的面孔,活像一尊尊泥雕,没有一点生气,她们的灵魂似乎被冻僵了!

送葬的男男女女相继围拢过来,每个人的心头仿佛又笼罩了一层浓重的乌云,压抑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大伙儿投之以同情和痛惜的目光,默默地望着这可怜的一家人。

此时此刻,贺夫人心如刀绞。她的全身似乎痉挛,非常吃力地从牛大爷怀中抱过爱孙,连连摇晃,企盼爱孙死而复生。她的一双老眼怆然泪下,仰头呼喊道:“苍天哪!”

“我的儿啊,我的天哪,呜,呜……我的儿啊!”牛莲花再也克制不住了,大放悲声,哭天喊地。

这时,贺夫人只觉得喉咙眼儿一阵发热,一口鲜血涌出胸膛,顺着口腔流了出来。突然,只见她身体一晃,“咣”的一声,倒在山石上。她的爱孙遗体也被摔在雪堆里。

牛大爷急忙喊道:“快,快,快把贺夫人背走!”

牛大爷指挥送葬队伍,赶回贺家村。

三天后,在贺岩坟茔上侧多了一个坟丘——贺夫人之墓;在贺岩坟茔下侧多了一个小坟丘——贺家爱子之墓。

南山脚下,堆起了贺氏祖孙三代的三座新坟。每座新坟前面,各有一堆冥钱正在燃烧。鲜红的火苗,驱赶着皑皑白雪带来的一片严寒。

身穿白色孝服、头缠白色孝带的牛莲花,满脸泪痕,面目憔悴,朝着三座坟茔伫立着。她的身旁,穿白戴孝的女儿贺英,亦站立致哀。母女俩的凄惨命运,深深地打上了皇家欺凌百姓的烙印。</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