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忠谏而不纳

师丹首先肯定了新都侯重家教、教子严,后又分析了王获执行府规失手打死家奴的前因后果,认为在侯门九卿府中杀死一两个家奴,本属常事,且这个家奴偷拿东西,犯了府规,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位老臣所言,新都侯心领神会,无非是想让他宽容自己的儿子,不要采取过激手段。可是当新都侯向师丹请教如何处置二子王获的时候,师丹卡了壳,半天回答不了。许久,只见师丹站起身来,忽然想出一个主意,道:

“王大人,你何不效仿前人萧何的七世孙酂侯萧获呢?让王获去边关从役嘛!”

“萧获是什么家族出身,而我儿王获又是什么家族出身,两人不可类比。”王莽不太赞同光禄大夫师丹的建议。

“唉!王大人,这个历史故事,你就不如我清楚了。”师丹稍加思索后,向新都侯讲述道,“从前,老酂侯、相国萧何的子孙继承爵位,确有反反复复,或因无子,或因犯罪,被免去爵位撤销封国的情况,共有五次。吕后、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念及萧何的功劳,都让萧何的庶子庶孙继承爵位。这年,萧何的七世孙酂侯萧获,因指使奴仆杀人而触犯刑法,比起王获来要严重得多,但是皇上减除其死刑,不毁伤身体,罚苦役三年。因此,老朽提出对王获的惩处和惩处的方式,是有根据的,也是符合情理的!”

王莽站起身,听着光禄大夫师丹的讲述。他反复思索,前后比较,还是感到这样处理王获不妥,杀人者应偿命!可又一想,年已七旬的师大人,出于一片好心,我怎么能草率地顶回去呢?他点了点头,道:

“好,好!师大人言之有理,我再仔细想想!”

光禄大夫师丹以为新都侯接受了自己的意见,便抱拳告辞,走出客厅。

王莽抱拳还礼,随光禄大夫师丹朝府门走去,将师丹一直送至府门外。

晚上,王莽同妻子王氏躺在床上,两人翻来覆去,谁也睡不着。王莽思来想去,还是担心王获之罪责被张扬出去,影响新都侯府的威信,影响他在仕途上的飞黄腾达,所以他还不能完全接受光禄大夫师丹的劝慰和建议。而他的妻子王氏恰恰把希望寄托在师丹身上,丈夫尊重贤臣良将,尤其注意听取元老的意见,怎么也能给师大人面子,因此她比较放心丈夫,估计丈夫明日定会赦免二子王获的。她是一位母亲,一位善良的母亲,当然要想到儿子的安危。在她看来,名声再重要,也没有儿子重要;做官再荣耀,也没有儿子金贵!

三天过去了,王获仍然被关闭在冷房里。

王获的饮食,由王莽亲自安排。王氏去膳房询问,师傅们说,前三天老爷指示,只需给二少爷粗茶淡饭;而今天老爷叮嘱,要给二少爷做大米饭,炒细菜,并让拿去一壶白酒,我们全都照办了。

王氏一听,吓了一身冷汗,立刻转身向冷房跑去。

新都侯府舍人王谦一直盯护着王氏,他紧随着她一溜儿小跑,奔往冷房。

冷房的门敞开着。

王氏进门一看,二子王获直挺挺地躺在一块长条木板上,他闭着双目,面色铁青,七窍流血,袍衫上沾着土垢;旁边摆着吃剩下的米饭、肉菜,还有那壶白酒,身旁倒着那敞开口的鸩酒瓶。王氏心头一震,如雷轰顶,“啊”的一声,扑了过去,扑倒在王获遗体上,大声哭喊道:

“获儿,你死得太苦了!获儿,为娘来得太迟了!获儿,获儿,娘对不起你呀!获儿……”

“夫人,夫人,夫人!”王谦走上前,劝喊道,“夫人,您要保重身体呀!”

“获儿,你再睁开眼,看看娘吧,获儿……”王氏悲痛难抑,继续哭叫着。

王谦向旁边的两个丫鬟摆了一下手,两个丫鬟急忙上前搀扶王氏。

“夫人,请回吧!”王谦劝说道。

“获儿!”王氏欠起身,用手帕擦拭泪痕。她回头询问道,“王谦,老爷哪儿去了?”

“回禀夫人,老爷上朝去了。”王谦打躬道。

“获儿的后事怎么办?”王氏不放心地问道。

“请夫人放心!老爷临走前已经吩咐过了,鉴于二少爷履行家规,德义为先,无畏无惧,给予大礼安葬!”

“不知给获儿预备何等棺木?”王氏因疼怜二子王获,又进而询问。

“内装松木棺材,外套柏木棺椁!”王谦逐一回答。唯恐王夫人不满意,便和盘托出,“老爷还指示我们,将二少爷的灵柩和灵堂设置在前院,吹奏三天,以供宾客祭奠,而后再送行安葬!”

“王谦,你,你就费心吧!”王氏噙着泪珠,叮嘱道。她在两位丫鬟的搀扶下,走出冷房,奔向卧室。她仰望天空,泣声喊道,“苍天哪!我咋这么命苦啊……”

王谦见王夫人哭喊着走了,心里亦格外酸痛,眼眶里晃动着泪珠。他指挥两个男仆,整理王获的遗体,并协助他俩抬起王获,朝前院走去。

侯府的二门内,搭了一个大席棚。棚柱上挂着黑纱,几上竖着灵牌,上写“王获英灵千古”。灵牌前摆着香炉、果品。几前还设有一个烧纸瓦盆。两侧坐着穿戴孝服的府中嫡系亲属,其中有新都侯的长子、三子、四子、长女和次女,他们满脸悲痛,泪水不干。

靠灵堂里边,便是王获的灵柩。灵柩两旁侍立着披麻戴孝的仆人和丫鬟。

灵堂一角,坐着一群吹鼓手。霎时,钟鼓敲响,唢呐齐奏,笙竽哀鸣,箫管低沉,一曲苍凉而又揪人心弦的悲音响彻府邸。

子时过半,身穿大司马武官朝服的新都侯王莽下朝回府。他身后,还跟随四名持刃卫士。当他走入府门时,一眼便看见二门内的灵堂,他的心“咯噔”一下,两条腿软了,立即停住了脚步。

这时,舍人王谦走出二门,迎上前去,躬身施礼,道:“小人王谦,迎接侯爷!”

王莽的一双眼睛仍在注视灵堂,注视二子王获的灵堂。他对王谦的问候没有答言。

他身后的一名卫士走了过来,对王谦说道:“你快去通知全府上下人等,就说新都侯王大人已被圣上册封为大司马将军!”

还没等王谦反应过来,王莽立刻摆手制止,道:

“不必!不要向众人说这件事。”

“是,小人遵命!”王谦屈身抱拳。

王莽迈步直奔灵堂。

灵堂内,众人见王莽身穿崭新的武官朝服下朝归来,一下子惊愕了!以前,王莽头戴五梁进贤冠,身穿盘领右衽文官朝服,下着黑色丝罗裤,脚蹬平头薄底布履,是地道的三品文官着装。而今日,他头戴鹖冠,身穿宽大肥硕的战袍,胸前“补子”镶有雄狮、云日和海浪等纹饰,玉带系于腰间,下着亮晶晶的铠甲战裤,脚蹬高头云履,此乃一品武官。众人急忙跪于尘埃,伏身叩拜,道:“参拜老爷!”

王莽挥了挥手,令众人平身。

待众人起身后,只见王夫人眼含泪水,从灵柩一侧走到灵堂前,她身旁跟随舍人王谦和贴身丫鬟。她一眼看见了丈夫王莽。王莽之崭新穿戴与府中料理儿子丧事极不协调;他的官位虽升为大司马将军,但与丧子的损失比较起来,是得不偿失的。她轻移脚步,上前施拜,道:

“大司马将军,妾身向您请安!”

“夫人,您……”王莽听到妻子对他这样的称谓和问候,心里不是滋味,赶紧上前搀扶。他对于威逼儿子服毒毙命,深感愧疚。

突然,一位仆人由府门跑了过来,向他禀告道:

“老爷,朝中来了许多大人,欲进府向您祝贺!”

“啊?!”王莽听到仆人的禀报声,惊住了!停了片刻,他对仆人说,“有请各位大人!”

“是!”仆人应声领命而去。

王莽命令王谦,让乐师们停止吹奏。

而后,王莽携王夫人至二门外,迎候朝中诸位卿臣。

少顷,高陵侯、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孔光,光禄大夫师丹,光禄大夫许商,右将军廉褒,京兆尹何武,侍御史孙越,屯骑校尉宫浩,安成侯王崇,高平侯王逢时,还有曲阳侯府王根之舍人朴巨龙、远条宫之中少府王盛等人。

唯不见光禄大夫刘向,水衡都尉、侍中、光禄大夫班伯。

这两位谏臣的诚挚谏书被成帝拒绝,新都侯照常得以升迁。因而他俩是不会来王莽府邸的。

“大司马将军在上,我等特此前来祝贺!”各位卿臣和宦官等人躬身抱拳、施礼恭拜。

“末将王莽及内人王氏,感恩诚谢列位大人!”王莽说罢,携夫人王氏,一齐屈体打躬。

众人仔细端详大司马将军、新都侯王莽。只见他三十八岁,英姿勃勃,仪态威严,潇洒干练,长长眉毛,炯炯目光,悬胆鼻梁,厚厚嘴唇,两腮肌肉棱角分明,短髯胡须浓而又重。然而那双圆瞪的大眼,看后令人心惊胆寒。

“列位大人,请厅堂就座!”王莽挥手道。

“谢大司马将军!”各位卿臣说罢,随舍人王谦朝院内行走。他们步入二门后,猛然间发现灵堂,全都惊呆了!

王莽急忙向王谦打着赶快引进的手势。

王谦一边疾走,一边招呼各位同僚。众人听后则又快步穿过灵堂,朝客厅走去。

王莽越过灵堂,行至二子王获灵柩前,用手猛击棺椁,泣声哭道:“我的孩子呀。”

悲苍而凄楚的乐声又开始奏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