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长安城被春风一天天刷新。后宫的花木草坪开始绽绿吐翠,御花园内的湖面缀满了亮晶晶的波纹细浪。然而,萦绕的炊烟仍不时遮住晨阳,那种浴光驱寒的感觉尚不尽如人意。
成帝已经长期居住在昭阳舍宫,每晚同赵合德厮混在一起,因而他起床就餐也就更加迟了。今天,不是成帝赴朝理政之日。中常侍郑永前来禀报说,红阳侯有事急于求见皇上。于是他从昭阳舍宫返回华玉殿,途经御花园门前,停下脚步,朝里张望。他被昭阳湖畔的景色吸引着,但一眼看见飞燕皇后率姜秋、姜霜等七八名宫女,正在沿湖岸慢行,心里不由有些沉重。他深知皇后的苦衷,但是说什么也爱不起来了,生活上不再往来,只是在政事上还听信于她。这时,身旁的郑永呼道:“陛下……”
成帝叹息一声,转身疾步向华玉殿走去。
成帝进入华玉殿大厅,执羽扇、团扇的宫女们和众宦官拥着他走向御座。他刚坐下,只见未央宫舍人吕延福迎了过来,伏身禀道:
“启奏陛下,皇后求见陛下!”
“哦。”成帝心想,她来干什么?她刚才还在游览御花园,这么快就到华玉殿了?他应道:“延福,请皇后进殿!”
“是,陛下!”吕延福欠身离去。
赵飞燕在御花园内发现成帝停步于御花园门首,便将宫女们打发回远条宫去了,独自一人追赶至华玉殿。她满肚子的话,想对成帝倾吐。
吕延福由华玉殿大厅转来,向她传达成帝恩准进殿的口谕。她听后十分高兴,跟随吕延福步入大厅。
成帝离开了御座,在中殿急促地踱步。他反复思考着,红阳侯急于求见,皇后也来求见,他们到底为了何事呢?
飞燕皇后参拜了成帝,坐在御座右侧。
“皇后,你来找朕,不知有何事?”成帝心急地问道。
“多日未见陛下,有要事相告。”赵飞燕说着看了看两旁的宦官和宫女。
“退下!”成帝面向侍立宦官、宫女们命令道。
郑永、吕延福及众宦官、宫女们顿即离去。
赵飞燕仔细端详着成帝,脸颊又黑又黄,几乎没有光泽,前额布满了褶皱,额旁新增了几颗褐色斑点,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嘴角两侧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只是双目尚炯炯有神。她心内不禁一阵酸痛,既恨成帝不懂得珍惜身体,又恨妹妹合德恣意纵情。她心里清楚,再劝成帝也是无济于事,但口里仍婉转柔和地说:
“陛下,您上为百官,下为百姓,日夜操劳,呕心沥血,普天下人深感陛下德贯九州,功大如天。然而,一国之君龙体康泰与否,直接关系到国家社稷。臣妾衷心热望陛下保重龙体,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多谢皇后一片真心,朕一定牢记。”成帝知道赵飞燕的良苦用心,哪里是称赞他理政操劳,分明是暗指他与合德同枕共欢,致使身体衰弱。
“谁人不知,陛下继承先祖遗志,巩固汉家基业,一向具有知人知事之明,贤能则举,无能则下,执法如山,奖惩严明……”
“飞燕,是不是对朕处理政务感到有所不妥?”成帝意识到赵飞燕前来肯定有什么目的,便打断她的话。
“不敢不敢,臣妾绝无此意。”飞燕急忙走下御座,伏身下拜道,“请陛下不要过虑,刚才之言乃臣妾衷心感慨!”
“好啦好啦,请平身,望皇后直言。”
“臣妾乃女流之辈,无才无识,如言语不当,请陛下责罚。”
“恕你直言无罪,但讲无妨。”
“多谢陛下!”赵飞燕又施一拜,欠身继续说道,“十天前,陛下在宣明
殿理政,因淳于长密谋‘三公’,违犯汉律,故免去其卫尉及定陵侯官职,并限定十日内本人携全家返回封邑河南定陵,不准居住在京城长安。满朝文武一致拥护,唯红阳侯王立提出异议,对淳于长处极刑方觉后快。陛下心明眼亮,处事公允,仍按御史查证裁决,维持原判。然而淳于长至今未离长安,早已逾期十日。臣妾考虑陛下日理万机,难免疏漏此等小事,故来华玉殿打扰万岁。”
“飞燕所言极是,吾立即通知御史府催办。”成帝没有反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但他发现赵飞燕站在原地不动,紧锁眉宇,似乎还有话要说,就离开御座,走至飞燕面前,诧异地问道:“飞燕,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没,没有——”
赵飞燕避开成帝的目光,挪动玉足,转过身躯,低头思索。因为她从不愿当着成帝的面弹劾他人,好半天她才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没有……”
成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哪里知道赵飞燕的心底之言呢?
昨天夜间,赵飞燕正在自己的寝宫内秉烛读书,中少府王盛突然来报:红阳侯王立之子王融带着家丁仆人,将定陵侯淳于长的八辆属车乘舆,由定陵侯府赶往红阳侯府。此事非同小可,如若处理不当,关系到朝廷声望。然王立又是成帝之母王太后的庶弟,五大侯之一,焉能轻意弹劾举报?必须视成帝神色而行。
赵飞燕越是半吞半吐,成帝越是想问个究竟。他用激将法催问道:
“怎么,你对朕不相信吗?”
“万岁,臣妾岂敢!”赵飞燕一时语塞,难以作答。
“那为什么言而又止呢?”
“万岁,臣妾的确无他事。”赵飞燕矢口否认,决心不谈。但这时她却听到中常侍郑永对成帝的说话声:
“陛下,红阳侯已在殿门外候驾多时。”
赵飞燕一震,心想:红阳侯王立来华玉殿是陛下召见,还是他主动求见陛下?难道他果真贪图卤簿车驾,贸然向陛下给淳于长开脱罪责、申辩讲情来了吗?可是,尽人皆知,淳于长是王立的政敌,王立对淳于长一直怀恨在心。此举岂不反常吗?她要看个明白,待机行事。
成帝早已知晓赵飞燕工于心计,藏而不露,她的心底深处肯定还有难言之隐,若不然怎能欲言又止呢?
淳于长违旨逾期离京,恐怕已遭卿臣指责。王立求见于朕,大有可能是为了指控淳于长,因为他俩是死对头,且王立心胸狭窄。成帝经过一番思索后,转身对郑永道:“宣红阳侯进殿!”
“是!”郑永应声转身面向殿门呼道,“陛下有旨,红阳侯进殿!”
“遵旨!”殿门外传来红阳侯王立的喊声。
喊声过后,王立脱履进殿,步入大厅。他撩袍跪于地上,施三拜九叩大礼。
“王爱卿平身!”成帝挥手道。
“多谢陛下恩准愚臣进殿!”王立又施一礼,跪地欠身。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赵飞燕皇后站在一旁,他吸了口凉气,万万没有想到,皇后也在华玉殿。他第二次撩袍跪于地上,朝着赵飞燕又施三拜九叩大礼,口呼道,“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大人,快请平身!”赵飞燕心里知道这位红阳侯实属无能之辈,但嘴上还是热情谦和。
“多谢皇后!”王立再施一拜,方站起身来。他心里不住地琢磨,赵飞燕惯耍权术,阴险狡诈,一个舞女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许皇后,爬上皇后的宝座,可见一斑。此次面君,她在一旁,须多加小心。但又一想,我为淳于长讲情,上书动本,淳于长是赵飞燕的恩人,难道她会不顾前恩,以怨报德不成吗?想到这里,王立心内似觉踏实了许多。
“王爱卿,百忙进殿,不知有何赐教?”成帝念其为五大侯之一,况又是母后之庶弟,故而谦和地问道。
“岂敢岂敢!愚臣惊扰陛下,本应受罚,而陛下如此厚爱愚臣,实感不安!”王立听了成帝的温和问话,心中受到莫大慰藉,从而又阿谀奉承道,“陛下广开言路,从善如流,诚恳纳谏,逆耳亦听,欲与天下贤者共图大业,我朝文卿武将皆感心情舒畅。愚臣愿追随陛下,巩固汉室,特拟谏书一封,斗胆动本一次!”
“王爱卿,呈上奏书。”
王立急忙从袍袖内取出布帛奏书,双手递与郑永,郑永转身呈与成帝。
赵飞燕睨视着王立,看到他那副卑躬屈膝的神态,不难透视出其丑恶灵魂——为了个人利益,十有八九同淳于长达成交易,大有可能是为淳于长讲情动本。皇上一直不起用这位红阳侯,也可谓慧眼识“珠”啊!
成帝已经阅毕奏书,但他沉默无言。
王立一看成帝没有表态,心中有些慌乱。他向前跨出一步:
“陛下!您就看在王太后的面上,就,就将淳于长留在京城吧!以观后效,戴罪立功!”
成帝没有吭声。心里嘀咕,淳于长与王太后的关系,还用你红阳侯提醒吗?令人费解的是,王立与淳于长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王立从未给淳于长说过一句好话。上次在宣明殿宣判淳于长密谋“三公”罪行时,王立怒声怒色地指控淳于长用心险恶,并提出应以极刑处之。如今,却一反常态,为其讲情,与常规不符,与常理不合。王立对淳于长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怎能以其为友,为其苦谏呢?这,这绝不是一份简单的奏书。成帝将布帛奏书转给赵飞燕。
赵飞燕通过观察成帝的面部表情,又听到王立的一番苦谏,已料知奏章的基本内容,所以她接过奏书后,很快浏览了一遍。然后,将奏书放至御案上。
王立又转向赵飞燕,先施一拜,后乞求道:
“启禀皇后,您与陛下同具大度包容、广纳贤士之胸怀,共有明目达聪、妥善理政之艺术,望念淳于长多年担任后宫卫尉要职,确系国家栋梁之材,况又是您的忠诚下属,可否将其留在京城?望皇后殿下三思!”
赵飞燕低头不语,心里说,王立属谗言惑主者,表面上装得多么关心朝政多么关心他人,为图私利,为得卤簿,宁认政敌为友,宁将佞臣留用。不知他要把皇上引到何处?把国法置于何方?
“红阳侯。”成帝突然开口,改换称谓。
“陛下!愚臣在。”王立急忙伏身应道。
“你之所言,句句合情,条条是理。朕听后无可挑剔!”成帝饱含讥讽之意,那种谦和的情绪消失了。
“折煞愚臣!”王立觉得皇上的语气不对头,一时不知所措。
“王爱卿,你身为红阳侯,系母后庶弟,本应尽力辅佐朕,而你竟然不顾国法,为一个谋划‘三公’的罪臣动本讲情,未免有失尊严!”成帝边说边走下御座,行至王立跟前,狠狠地甩了一句,“红阳侯,你欲为淳于长谏奏留京,图谋何在?”
“陛下,愚臣我,我,我……”红阳侯王立顿觉语塞,无言以对。
成帝面部冰冷,态度严峻。
飞燕为成帝的言辞切弊而暗暗称快,为王立的遏善扬恶而默默鄙视。她旁观不语,若无其事。
王立被成帝斥责后当然不快,而被皇后鄙夷则更加颓丧。他已经意识到此奏无望,再苦谏也是枉费心机。他撩袍跪拜道:
“陛下、皇后,愚臣草拟此奏帛,考虑不周,罪该万死,诚望宽恕!”
成帝看了看飞燕皇后。
赵飞燕点了点头。
成帝转向王立。只见王立将头死死地触到地上,两手伏尘,后背微微地颤抖。他已猜出王立的心思,上奏失败,无地自容,只有乞求他这位君主赦免了。他缓和语气道:“王爱卿,平身!”
“愚臣有罪,不敢平身!”王立声调凄楚。
“朕赦你无罪。”成帝补充了一句。
“多谢陛下!”王立抬起头,双手抱拳又施三拜。但他仍未起身。
“王爱卿,快快平身。”赵飞燕的语调亦较平和。
“愚臣启奏陛下、皇后,奏书荒谬,自惭形秽,诚请陛下、皇后将奏书退还于我。”王立恳求道。
成帝犹豫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