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的地平线上,晚霞似火。
未央宫内,森严的宫墙,幽深的脊顶,乌亮的金砖,巨大的圆柱,在一片暮色中露出皇朝尊严的剪影。
一抹晚霞映入华玉殿寝宫,室内显得异常温馨舒适。临窗倚坐的成帝,两眼像着了魔似的盯着坐在檀木床上的赵飞燕,只见她的脸上已泛起红晕,被晚霞映照得更加红润生辉,那双又大又亮的眸子不时地忽闪着。成帝的心怦怦地跳着,他将目光移到窗外,心想:天黑得怎么这样慢哪!
不一会儿,樊嫕带着专司梳头的宫女薛静走了进来,她俩先向成帝请了安。而后,樊嫕给飞燕解下腰带上的佩饰,脱去绛纱结绫复裙,薛静双手敏捷地给飞燕摘去了首饰。她俩将衣裙、首饰放置在衣架、漆几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接着,吕延福走进寝宫:“陛下,更衣吗?”
“我自己来,你给我预备洗沐。”成帝站起身。
夜幕垂落下来,室内朦朦胧胧。吕延福点燃了九只花烛,不声不响地走出寝宫。
烛光下,成帝再次看飞燕,只见她头顶上轻轻松松地绾着一个发髻,身上只穿了一件紫红色织锦长袍,身体的线条轮廓清晰入目。他情切切地招呼道:“飞燕……”
“陛下……”飞燕含羞地欠身站起。
“飞燕,你给朕更衣吧。”
“哦,是,是。”飞燕抬头端详着成帝,只见成帝体魄高大,臂膀宽阔,一双浓眉护着一双睿智的大眼,高高的鼻梁象征着刚毅,两只耳朵大而有轮,三绺短须遮掩着嘴唇。可谓相貌非凡,不愧为汉朝的天子!此时,成帝的着装仍是白天在华玉殿正厅穿的那身帝冕服,头戴帝冠,冠上冕板巍峨,元表朱里,延板前后备有十二旒,每旒乃五彩玉珠,簪导朱缨,黄主纩充耳,延板中间垂有绶带,上穿锦绘六章,下穿裙绣六章,裙下有裥褶,素纱中单,红罗蔽膝,大带佩绶六彩,小带佩绶三色,朱袜赤舄,高底绚履。这种帝冕服是先王高祖八年所创制,汉朝历代皇帝一直沿用。
飞燕看罢,心中赞羡不已,不由得产生一种爱慕之情,流露于眉宇之间。她款款碎步,移至成帝面前,屈身施礼,然后手脚麻利地给成帝摘下冕冠,脱下锦绘袍服,解下佩绶和绶带。摘脱合乎顺序,放置井井有条。连成帝都感到,飞燕这位嫔妃确实不凡。
吕延福复入寝宫,一看成帝仅穿一件贴身的白绸交领长衣,马上说道:
“请陛下洗沐。”
“好。”成帝转向飞燕,极为关切地说,“飞燕婕妤,你先躺下休息,待朕洗沐归来时,你我再谈。”
成帝随吕延福走出寝宫,拐入北侧的浴间。
“恭候陛下!”飞燕朝成帝的背影躬身施礼,而后解衣脱履,伏身上床,顺手从漆几上拿过一本书翻阅。
蜡烛在燃烧着,她的灵魂也开始燃烧。
在这繁花似锦、挥金如土的皇宫内院,她多么兴奋、欢愉、忘情啊!然而,她沉默下来,敲响了灵魂深处反省的钟声。华玉殿拜婕妤,既招来那么多倾慕的眼光,又引来那么多妒忌的眼神,还惹来许皇后不露声色的怒火。嫉妒、愤懑、怒火、仇恨,像一条条毒蛇,将要无情地折磨自己。
一种莫名的痉挛爬上赵飞燕的心头……
窗外的月亮,已跃上了华玉殿的脊顶。
月光溶溶,多情地洒向寝宫。夜风吹来,窗纱微微起伏,室内映出一明一暗的摆设。寝宫里流动着异香,流动着光影,流动着欢娱,流动着情思。
飞燕一夜没有合眼,除了同成帝谈古论今、说史吟诗外,就是独自回忆往事、展望将来。连同淳于长被捕入狱,她都认真思考,樊嫕和梳头宫女薛静在给她洗沐大妆的时候,反复强调了淳于长这个人物在皇宫中的地位。她想过,皇宫内院历来充满着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不管是谁,只要入宫,就得卷入这种争斗的旋涡。
她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成帝,他依然沉睡着,脸膛黝黑紫红,鼻翼翕动,还打着均匀的呼噜。她想,皇上能不能给她这位出身卑贱的人撑腰做主,要看她自己能否立于不败之地。
明月西斜,光渐暗弱。窗外的天色变得空蒙起来,东方的晨曦透过藕荷色的薄纱窗帘,映入室内,黑褐色的墙壁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她没有惊动他,而是悄悄地起床穿衣,步入洗漱间,洗脸、梳头,又穿过华玉殿正厅,进入东侧的大书屋。
大书屋在黎明前还是黑暗的。飞燕点燃了一支蜡烛,秉烛走到靠东墙的书架前,只见书架上摆着《尚书》《诗经》《礼记》《周礼》《仪礼》《论语》和《孟子》等书籍,她伸手抽了一本《孟子》,打开后仔细。孟子引齐人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飞燕细心品味和思索这段话的含义,一个人在政治上要想稳操胜券,不能满足于已有的智慧和既得的地位,必须学会因势利导,耐心胜过激烈,持久优于狂热,火威需借风势,瓜熟才能蒂落。飞燕合上书本,将书放至书架上。她这种看书学习的习惯,在骊山行宫就养成了。多年来的读书,使她深刻地领悟到:读书可以解决知识的贫乏,只有读书才能使自己舒畅地呼吸和吐纳,才能使自己的四肢筋脉有力地聚结和伸展。
这时,朝阳照射到大书屋,室内一片光明。她吹灭烛火,放下烛灯,转身走出大书屋,将门倒扣上了。
回到寝宫,进入小膳房,看见成帝已洗漱完毕,正在等候她哩。她和成帝互相谦让了一番,开始用膳。
吱扭一声,门开了,吕延福踏入。
“启奏陛下,王太后遣庭林表袁颖来华玉殿,候请赵婕妤去长信宫。”
“哦,怎么让袁颖来请飞燕呢?”成帝感到意外,因为袁颖在长信宫担任庭林表一职,主要协助太后料理后宫日常政务。母后下达通知,一般情况下是派长信宫少府来,而不会责成袁颖前来,于是转身向吕延福问道:
“延福,袁颖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讲,只是说太后请赵婕妤一人去长信宫。”吕延福答道。
“你请她进来。”
“是。”吕延福转身走出。袁颖随吕延福进入,袁颖屈身施礼道:“长信宫庭林表袁颖参见陛下、赵婕妤!”
“平身。”成帝和颜悦色道,“袁颖,不知何因太后宣召赵婕妤?”
“臣详情不知,早饭后,太后仅通知我,让我来华玉殿请赵婕妤赴长信宫书屋。”袁颖起身回道。
“书屋?”成帝越发感到奇怪了。
“对,王太后的书屋。”袁颖重复道。
提起长信宫书屋,成帝早有所闻,这是父王元帝生前所设。父王收纳正室夫人王氏及傅昭仪、冯婕妤后,为评定她们三人的才识,便将她们一一唤至长信宫书屋,出题验考,不偏不倚,结果王氏的才学较傅昭仪、冯婕妤更加渊博精深,故立王氏为皇后,封其父王禁为阳平侯。从此,长信宫书屋便成了皇宫内院的考场。
今天,太后让赵飞燕去那里,一定是面试无疑了。成帝只知道太后素常喜欢诗词、史书,要出题验考的话,不会超出这些内容。他转向飞燕叮嘱道:“赵婕妤,你回顾一下读过的诗词、史书,母后可能要试问你的。”
“谢陛下,请您放心吧!”飞燕坦荡自若,微微点首。
而后她转身面对袁颖:“袁庭林表,咱们走吧。”
她俩离开华玉殿寝宫,穿过后宫水上长廊,向东走了一段青砖小路,踏进长信宫院内,直接来到长信宫东侧的书屋门前,只见门扉上边挂着一块巨幅绣金横匾,匾额书写着四个大字:“汉宫书源”。
飞燕仰首看罢多时,被这金光闪闪的浑厚刚劲的大字吸引着,心想:古人常说的“钱能通神”,莫如改为“书能通神”。
“赵婕妤,请进!”袁颖已站在门扉前。
“好,请您先行。”飞燕收回目光,随袁颖步入书屋。
飞燕进屋一瞧:嗬!好气魄。东、西两侧摆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边放置着数不清的古今书籍,可谓书山籍海,靠北侧摆着一溜巨型屏风,屏风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帧帧巨型条幅。屏风当中设有御座,上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不问便晓,这定是王太后了。御座左侧坐着许皇后,右侧坐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嫔妃,不用介绍,便可猜定,那便是班婕妤了。
“赵婕妤,赶快参见王太后吧。”袁颖催促道。
赵飞燕走向御案前,双膝跪伏在青蒲上面,施叩头大礼:“臣妾赵婕妤拜见圣太后,祝愿太后千秋万岁、圣德万岁!”
“赵婕妤平身!”王太后仔细端详飞燕,一看此女如仙子临落凡尘,亭亭玉立。
飞燕又转向许皇后、班婕妤一一施礼,落落大方,礼仪娴熟。
站在御座两厢的大小宦官和众宫女都暗暗称赞赵婕妤的相貌和礼仪。
许皇后微睁着凤眼,不冷不热道:“赵婕妤来到皇宫内院,给我们增了光,添了辉。”
“赵婕妤。”班婕妤离开座位,手拉赵飞燕坐在她的旁边。
“赵婕妤,请你受我一拜!”说着,班婕妤施礼。
飞燕慌忙又下跪。班婕妤笑容可掬地搀扶起赵飞燕:“快,快请起,以后我们姐妹相称,你怎么能这么多礼呀?这让我的心太不安了。”飞燕落座在班婕妤身旁,她打量着这位嫔妃,班婕妤面容秀丽,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使人感到机警、聪敏,两个眼角旁边已隐约布有匀细的皱纹。头梳高髻鬟发,只饰插一只银簪钗,身穿交领、宽身大袖的浅蓝色女袍,结一条大带,挂一块佩玉,下穿曳地的粉红色长裙,稍稍掩搭着高头云履,显得和善而文雅,朴素而大方。
“赵婕妤,你来皇宫后,有何体味?”王太后观飞燕已多时,对其姿容和仪表较为满意,终于开了口。
“臣妾不才,陛下不嫌,承蒙君王册封,内心万分不安。臣妾感恩戴德,虽结草衔环,终生也难报答。”飞燕离座屈身,又禀道,“启奏圣太后,我离开骊山行宫时,阳阿公主让我转告她对您老人家的问候,并请您日后对我多加赐教。”
王太后听了这番话后,觉得飞燕在阳阿公主处确实学得不少君臣之礼,礼仪周到,说话严密,让人很难挑出破绽来。
许皇后沉默不语。她知道成帝已被赵飞燕彻头彻尾地征服了,又看到王太后的表情,似乎对她也非常满意。她从赵飞燕刚才这一番话中,感觉赵飞燕的心计是不小的,可以断定赵飞燕是哗众取宠,虚假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