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始九年(248年),24岁的嵇康带着家眷从都城洛阳来到河内郡山阳县(今河南辉县、修武一带)寓居。这本是历史长河中很细微的一次人口流动,却在中国文化史、思想史上起到了惊天动地的杠杆作用。此举引发的历史光芒贯穿将近两千年的时空,至今让我们目眩不已。
嵇康和山阳的结合,是资源的强强联合。嵇康,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出身贫困家庭且早年丧父,通过勤奋刻苦的学习,长大后精通文学、玄学、音乐等,成了当时文坛的领袖之一。史载他“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中国的政治体制喜欢将体制外的青年才俊纳入到体制中来,以免他们成为体制的敌人。曹魏朝廷就喜欢上了表里俱佳的嵇康,有意笼络,嵇康很顺利地迎娶了曹操曾孙女(一说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成了皇亲国戚,官拜中散大夫。这个官职更多是象征意义的,后人查不到嵇康去官署施政的记录,只是习惯性地尊称他为“嵇中散”。而山阳县,地形俊胜。“天下之脊”太行山的南端就始于山阳县。在这座顶着天下脊梁、矗立在中原核心的小县城里,曾经上演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山阳是春秋时期诸侯逐鹿中原的焦点地区;前朝汉光武帝刘秀据有河内而后完成中兴大业;他的子孙、东汉最后一个皇帝汉献帝禅位于曹魏后被贬至此地,封为山阳公,在魏明帝青龙二年(234年)死在山阳。
当年才十岁的嵇康,不可能对汉献帝的死有深入的理解。之后嵇康逐渐长大,从民间走上朝堂,经历的事情多了,对十多年前死在山阳的汉献帝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是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环顾朝堂,嵇康看着司马懿父子的势力蔓延开来,侵蚀种种实权,而可能与之抗衡的曹爽等人志大才疏,还浑然不觉。有识之士都预料到,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即将开始!嵇康在感情上亲近曹魏皇室,他毕竟是曹魏的女婿、是曹魏赐予他荣华富贵的,但嵇康不愿意参与司马氏和曹氏之间的明争暗斗。因为权争之中充满阴谋、虚伪、血腥和其他肮脏的东西,嵇康不愿意为之,也自认为没有能力为之。
身在朝堂又不愿意和黑暗政治同流合污,嵇康只能自我放逐,把目光投向了山阳——在那里,前朝皇帝被拉下龙椅后默默度过了余生。
来到山阳境内,嵇康并没有在县城中寻找宅邸。那不符合他自我放逐的本意。嵇康在山阳城外东北约二十里、白鹿山南一处泉水边,盖起了寓所。住宅四周原本有竹子,嵇康又加种了不少,形成了一片竹林。竹子的洁身独立、高节洒脱、疏疏淡淡、不慕虚华,都让嵇康心驰神往。
青山脚下、流水岸边的这片竹林,吸引了与嵇康志同道合的精英分子纷至沓来。
紧随其后走入竹林的是38岁的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阮籍。
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
从阮籍的成长轨迹和以往思想来看,他似乎都不至于走入竹林,和嵇康一起清谈隐居。从小,阮籍就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教育,抱有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心态。他曾登广武城,观楚汉古战场,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而他,阮籍,自然就是那个没有出现的“英雄”。阮籍也看到了现实政治的黑暗,看到了种种和圣贤教诲不符的事实,可他认为这恰恰是现实需要儒家教化、需要他这样满腹经纶的人才的表现。遗憾的是,当阮籍真正进入官场,沉浮十数年后,不得不承认现实政治像墨一样黑,黑得让他完全看不到理想的彼岸在何处。经历了震惊、迷茫和痛苦之后,阮籍学会了逃避,学会了明哲保身和谨言慎行。就在当年,曹爽征召阮籍出任自己的参军,要拉他进入曹氏集团。阮籍不愿意被捆绑在任何派系的战车上,便托病辞官归里,找嵇康来了。
第三个走入竹林的是43岁的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西)人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