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遇刺的两个月后,在洛阳城,东都留守吕元膺收到了一份密报。
密报来自于洛阳城中的淄青节度使留后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洛阳设了这处别院,名为向唐廷示好,实为做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来自淄青形形色色的人马杂乱地往来于此处,洛阳城的官吏们向来不敢责问。这一次,唐廷安插在淄青别院的卧底冒死将绝密信息送到了吕元膺这里,报告说:李师道在这处留后院秘密集中了上百匪徒,准备趁着洛阳城防守空虚之际起事,放火焚烧洛阳宫,然后纵兵劫掠。
吕元膺的震惊非同小可。前几日,淮西兵马逼近洛阳,吕元膺派遣洛阳驻军全部屯驻在了南边的门户伊阙,要是淄青的人马发动兵变,洛阳根本无法守备。十万火急之际,吕元膺连忙追回屯驻伊阙的兵马,前去包围淄青的留后院。
上百人被上千人围捕,淄青留后院中的这批悍匪竟然全无惧色。他们都是李师道招募的高手,径直从重重围困中杀出,冲出留后院,一路出了洛阳城南的长夏门,躲入了城外的大山之中。官军尾随他们入山,但这群悍匪似乎极为熟悉山中地形,专门往深山老林里钻,不一会儿就没影了。吕元膺只得悬出重赏,捉拿匪徒。
就在吕元膺以为追丢了这批重要人犯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洛阳城南,从龙门开始,都是连绵的高山深林。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山民不从事农业,平时靠打猎维持生计,偶尔打劫一下过路的旅人,是以人人矫捷勇猛,被称为“山棚”。一日,有个山棚被不明身份的匪徒抢了猎物。这山棚当时就不干了,从来都是他们打劫别人,哪能让别人打劫自己?当即纠集了一帮同伴前去报仇,又听说官府悬赏,所以主动报案,带领官军进山。就在官军与山棚们的联手之下,这帮悍匪被重重包围在山谷之中,终于被一网打尽,全数抓获。
吕元膺派人审讯,找到了领头之人,他惊讶地发现这帮匪徒的首领,竟然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和尚——嵩山中岳寺僧人圆净。这僧人邪性得很,八十岁了还身板强壮,在卫兵的喝令之下,依旧倔强地不肯跪下。卫兵用棍子猛打他的小腿,圆净却纹丝不动,毫不在意。
只见圆净冷笑着骂道:“鼠辈,连人的小腿都折不断,敢称健儿么?”说着蹲下身子,挑衅似的给卫兵做示范,只见他双手对着自己的腿一折,喀嚓一声,折断了自己的小腿。
这样的场面,人们看傻了,吕元膺猛拍桌子,喝令让人再审问下去。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审问,竟然牵扯出了一连串更大的阴谋。
原来,圆净曾经是史思明部下的骁将,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因史思明败亡,躲到了洛阳附近的嵩山做和尚。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上位后,听说了圆净名号,便专门和他取得了联系。圆净随即献计,在这片山区招募山棚与好汉,建立“敌后根据地”。李师道也是有野心之人,大笔一挥,批给圆净一千万钱帛,让他招兵买马。于是,圆净以寺院为幌子,接纳了远近几个县的法外之徒、山中悍民,队伍已经达到了数千人。他们蛰伏在山中,只等时机一到,便让人在洛阳起事。
洛阳城中淄青留后院里的上百匪徒,只是圆净整个计划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届时留后院中的匪徒在城里发动,圆净也同时在山中点火为号,到时纠结起所有好汉,一起与洛阳城中的匪徒来个里应外合,将洛阳端个底朝天。
吕元膺知晓了整个阴谋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事情实在太惊险了,要不是他提前接到情报将淄青留后院端了的话,圆净带着绿林好汉一起杀来,洛阳地区原本就十分薄弱的防御极有可能被直接击穿。到时候淮西的吴元济与淄青的李师道两边夹击,东都洛阳就有陷落的可能。
好在事情被吕元膺提前侦得,随后连忙进行了全境大搜捕。搜捕越是深入,吕元膺越是寒心——被圆净招徕的,不止是藏在山中的绿林好汉,连整个洛阳的防御体系竟然都已经被李师道派来的间谍给侵蚀了,吕元膺的留守府中都有两名防御将被收买,接受了李师道的册封。要是李师道突然发难,后果不堪设想。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吕元膺以铁腕施以行动,将这些党羽全部诛杀。
临刑问斩之际,圆净依旧面不改色,反而狂暴大笑,高声道:“只恨竖子误我大事,不能亲手血屠洛城!”
端掉淄青在洛阳的黑暗网络之后,吕元膺还收获了另一个情报:武元衡的刺杀案,竟然也是李师道策划的,为的就是杀武元衡以儆效尤,让未来的宰相们再也不敢为天子筹划平藩,只敢劝天子罢兵休战。只是李师道低估了人心,他以为每个人都趋利避害,只求自保,却没想到,武元衡的死反倒激发了朝廷上下平叛的决心。如今整个朝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团结、坚决。
武元衡遇刺案的主谋其实是李师道的消息传至长安,李纯看着吕元膺的奏表,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近期以来,藩镇骄横强暴,未尽人臣之礼,尚且还有可以容贷的地方。但李师道图谋屠杀东都,焚烧宫殿,悖乱忤逆,格外严重,不能够不加诛讨!”吕元膺的奏表上这样说道。
对吕元膺的看法,李纯深以为然。但朝廷如今正在与淮西的吴元济交战,还刚刚与成德的王承宗决裂,要是再多加一个李师道,又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李纯忽然理解了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小时候,祖父常常抱着李纯玩耍,李纯童言无忌,甚至说出自己是“第三天子”的话来,祖父却笑着不加责罚。长大以后,李纯看到祖父的政策处处对藩镇姑息养奸,朝政晦暗不明,心里未尝没有埋怨过祖父,他觉得要是自己坐在祖父的位子上,应该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