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公平与王臻跟随这队兵马进入皇宫。夜色中,辛公平看见右前方,巨大雄伟的含元殿静默在漆黑的夜幕下。入凤阙、拜天子曾是他毕生的梦想,而他从来没想到,这个梦想竟然以这样荒诞的形式实现。
过光范门,再向北进入大明宫的第二道宫墙,他们依次入昭庆门、宣政门,来到宫禁森严的中朝。随后,他们在宣政殿前停下,将军立于殿外,看着殿内夜宴正酣,莺歌燕舞。三百士兵迅速包围了这里,将军亲自带着五十名士卒,手握明晃晃的兵刃,走入了大殿。
殿内的乐师依旧兀自吹奏,舞女依旧兀自舞蹈,优人依旧兀自唱诵。灯烛荧荧,摇曳着萤火般的光芒。整个大殿的气氛诡异无比,而在玉阶之上,当朝天子正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和阶下的优伶们一样,仿佛一具具唱念做打的木偶。
忽然,更鼓作响,宣告着三更夜的来临。只见一个长须长髯的家伙突然走上了殿。此人身着绿衣黑裤,披着血红色的奇特披风,头戴似兽非兽的皮面具,模样可怖令人生畏。他忽然出现,在大殿中缓缓地前行,双手捧着一把明晃晃的金匕首,呈在将军的身前,用一种怪异的长音缓缓说道:“时间到!”
将军点头,向此人作揖,随后向着皇帝的方向走去。在皇帝面前,将军跪下,献上了这把匕首。
将军呈上匕首的这一瞬,整个大殿的气氛忽然一变,原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恍若对闯入大殿的兵士毫无察觉的人们忽然纷纷走动起来,音乐和歌舞也在此时骤然停歇。天子也似乎有了反应,在匕首面前露出眩晕的样子,随后被左右的侍从们扶下,送往西阁。
将军在殿中等了许久,还不见天子出来。于是朝殿后说道:“皇帝升云之期,岂能有片刻的差池?赶快让皇上上仙,我们必须赶紧走!”
“皇上得先清洗身体,然后方可上路。”里面有人回道。
随即,西阁内传来一阵水声,仿佛有人在洗澡。
更鼓又响了两次,已是五更时分,皇帝这才出来,在六位身穿龙凤绣衣的青衣人护送下,登上玉舆,被送出西阁。
“衣甲在身,不便行礼。”将军看着出来的皇帝,面无表情,仿佛看着一具尸体,“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往往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
“心非金石,看到诱惑,谁能不乱?但现在已舍弃人世,释然了。”皇帝说道。
这是整个故事里,皇帝唯一的一句台词。顺宗皇帝中风后便不能说话,如今皇帝开口,原因只有一个——此时的皇帝已经死了,站在辛公平眼前的,只是大行皇帝的魂灵。
将军大笑,笑声说不出是傲慢还是嘲弄。在场的宫人们,一边呜咽流泪,一边擦拭着周围的血迹,久久没有散去。辛公平随着将军与皇帝玉舆一路出宫。两百骑兵开路,三百骑兵殿后跟从,簇拥着皇帝的魂灵,如风如雷,飒然东去,出望仙门,离开了大明宫。
绿衣监使王臻奉命送辛公平离队,来到了几日前他们约定好的宅子前,然后方才与辛公平作别,随即扬鞭而去,慢慢消失不见。辛公平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身叩门,开门的果然是成士廉。
这段经历,辛公平绝不敢对其他人讲。战战兢兢地等了几个月后,辛公平方才听闻朝廷宣布顺宗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个故事,其实是要警醒那些旅途中的傲慢之人。”故事的最后,李复言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作为收尾,结束了这篇诡异的笔记。
关于顺宗神秘的死亡,他把他知道的秘密都放在了这篇笔记里。那个手持匕首的神秘人,装束作胡人打扮,同时也暗示了这起事件与外部势力有关。宦官、藩镇、外族,他们联合策划了对顺宗的谋杀,扶持新君上位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
为了不让故事的意图太明显,李复言强行添加了一个站不住脚的立意。但这句话,难道不也是对王叔文说的么?毁掉这一次革新运动的,不止是宦官集团对他们的绞杀,还有王叔文等领导者的傲慢。当王叔文丁忧在家时,所有人都只想着要王叔文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尽快重新赢得顺宗皇帝的信任,可就在这个时候,包括王叔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顺宗皇帝已经在各方勾结下被杀死了。一直被宦官们隔绝在重重宫阙中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然后太子摄政,新君继位,一切终于再也无可挽回。</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