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愚公移山》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这片土地,好像都是一个样子。
要如何说起这一代人的故事呢?说起这厚重的黄土,说起身上流淌着的怪胎血脉,说起姥爷描绘的一九六二。他说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真就白花花的像鹅毛一般,靠土地吃饭的人民眼泪汪汪的冲到雪中狂奔、呐喊、伫目、抬头望着老天爷,在经过长达两年多的饥荒时期,生活在这片黄土地的农民,全身干裂,皮包骨头,一条条、一道道的皱纹深沟里,藏着艰难岁月的黑垢,然后遍布在脸上、手上、脚上、心窝窝里。那模样像极了他们的土地母亲,土地和人一样,渴望着水分的滋养。老天爷也怪,先是阴云密布下了冷冷的一场雨,接着就是一场鹅毛大雪落了下来,千层黄土盖上一层银装,让她温暖,给她力量,饥寒交迫的黄土地人民,心中乐开了花,丰收的日子要来了,日子也有盼头了!
也是在这一年,这一天,姥爷穿着一身军装复员回来,风尘仆仆的望着这片黄土,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他,本以为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看倦,幼年时的他无数次的幻想过走出这片土地的场景,却一次也没想过重新又回来的模样,成片成片的风雪落在他的身上,身子忍不住的发抖,左边空荡的袖口也随风飘荡,心情却不由自主般激动着,怎么也没想到埋在骨子里的情感会这样被刺激起来,被眼前的土地,人民,雨雪,甚至感动的掉下泪来,希望的灰烟在这漫天雪花之中又重新燃烧起来,于是也冲着这阴麻忽突的老天大吼起来。
“回来了,都回来了。”
土照壁与这身军装打了个照面,他知道上面写着百家湾三个大字,也对这里太过熟悉,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想起整个村子的一草一木,只是现在看不清,照壁本来刷着红,在年月与风雪的覆盖下,现在也掉的只能看到些零星的红点点,这个山西平遥县在普通不过的小村子,就是家了。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来让过去的记忆汹涌得慢一些,远远地看,村子竟显得这样孤单,被远处的山紧紧的包裹着,前面是茫茫土地,后面也是。
右手吃力的把行李扛在肩上,村里的路要左转右拐,他也越走越快,腿脚似乎形成了肌肉记忆,疼痛又欢快的探寻着,像上了发条一般,一旦松开手就停不下来,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些年过去,村子好像一丁点儿都没变,黄土堆砌的厚墙,只薄薄的落了一层,印象中的那颗老柳,反而感觉更加粗壮,即使树叶已经掉光了,干干巴巴的起着皱皮,看上去仍然富有生命力,百家湾的人无论是红事热闹还是白事哭丧都离不开这棵树,好像无论什么大事小事要需要这棵树来见证一般。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为着这颗柳树的性命担忧,这棵树年龄太大,有些枝条一年四季都干枯着,总觉得撑不了几年,可这么久过去仍然矗立着,老柳用它那年迈的身体抵抗着风雪,无时无刻不在人们的眼皮下耍着障眼法,有看见的也有看不见的,表面上只给人一种年岁斑斑的感觉,而雪花盖着黄土,土里埋着那颗老树的深根,兴许此时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来年的春天。
这身绿军装好像与眼前这片土地格格不入,街上人少,可见到他的都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看着那些表情傻傻的一笑就继续往前走,消息便也在村子里传开了,只有调皮捣蛋的孩子不怕冷,红屁股红脸蛋的在地里玩雪,嘴里冒着热气来回跑着。
绕过那颗柳树后,还要再转过一个小弯,步子到这时候便停了下来,他到家了,这个连门都没有的农家院,三间窑洞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立着,东南角上一颗杨树光秃秃挺着,长得好高,要把头抬起来才能看到尖尖树梢,它长的好慢,打建英住进这个院子里就有这棵树,好像也一直都是这么高,小时候顶讨厌这棵树,既不像枣树那般盼着能吃,也没有槐树的枝蔓供自己玩耍,夏天的阴凉地只有那么一小点,笔直的让人爬不上去,只能在够到的地方乱刻乱画,甚至成为踢打的对象,冲着这棵树耀武扬威,挥舞着棍棒把它当作想象中的敌人,每到那个时候,妈妈就会拽着他的后衣领子说道:“每棵树都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才会反过来对你好。”那时候还不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而此刻在这雪地里,这棵树像是一块坐标,成为这个家的象征。
雪快把整个院子淹了,如同一张干净的白纸,可又装满了他整个记忆,酸甜苦辣仍然在白雪下面藏着。都说当兵后会独立,开眼界,再不想回那穷地方,可事实恰恰相反,离开越久,这三间窑洞恰恰成了让他日里夜里辗转反侧思念的地方,人还愣着出神,厚布缝制的门帘被掀起,头上系着一条头巾的妇人走出,她弯着腰手里还拿着笤帚,也许正要扫扫门阶上的雪,正好看到站在雪地里的那身军装,便只有风雪在二人的面前不紧不慢的飘着。
“妈。”
建英只是轻轻叫了一声,也许叫的太小声,老妇半天没反应过来,怔怔站在原地,干裂的嘴角兴奋而缓慢的扬起来。
“建英,儿啊,他爹,建英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雪里走出一大一小靠在一起的脚印,妇人用手给他扫身上的雪,被儿子一把抱住,母亲年龄不过刚五十出头,可脸上的皱纹太多,显得很老,尤其是见到他,溢于言表的喜悦浓缩在眼睛里,盛开在脸上。可紧接着兴奋地表情就凝固在脸上,两只手沉重的捏在儿子那空荡荡的左袖。
“没事妈,不疼,用首长的话来说这是光荣。”
可眼泪还是在母亲的眼里打转,建英又把她抱在怀里。三宁老爷子正纳闷,听到声音后,猛得从炕上坐起来,健步从窑里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灰布棉袄,鞋在脚上趿拉着,看见雪地里的母子,老人皱巴巴干涩的眼角,变得湿润起来,就像这雪花飘洒在干旱的土地,冻着,润着,绝不是暴雨冲刷,也不能是绵绵细雨,那双瞬间闪光的眼睛,久久的注视着他那久别归家的孩子,这副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孔,竟一瞬间在他那沉静已久的心湖里,翻起一个大浪,被压在湖底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只能极力的平稳了情绪,用他习惯冷漠的口吻说道。
“冷凄凄的,杵那儿作甚!赶紧回屋。”然后又走去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建英刚要去拿,手却被顶开。
“屋去。”
这个被呼作建英,刚当完兵回家的小伙,是我的姥爷,全名田建英,倒三角的身材,腹部靠上的两根肋骨骄傲的向外翻着,看着高高瘦瘦,可又气力惊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由于常年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也就变成了土红色,一头的黑发又硬又密,手摸上去,手心都会扎得生疼,额角的眉骨高高隆起,眼神也似有了黄土地般的深邃与力量,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被这么一双眼睛所打动,水灵灵的映出一道犷野而又满是生机的光,让人总认为那是黑色的,可其实确是褐色的,他的所有情绪和心理活动,都会从眼睛里流动体现,就好比说谎时,绝不敢与那双质问的眼睛对视,可大多时候这双眼睛往往能传递力量。嘴巴也爱笑,右嘴角靠近鼻沿那块地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一道道的隆起,裂开,看着是那样的真诚,土地好像也把人传染的干旱,皮肤上的纹路清晰可见,那双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的血管一根根的突出,尤其是那一双手,显得是那样有力。刚刚长到十八岁就义无反顾的报名当兵,老实的说他去当兵是听说部队能吃上大白馒头,而且每月还有津贴挣,当兵是一件无比光荣又有前途的事业,于是在三宁老爷子的前后奔波之下,坚硬顺利穿上军装,只不过参军被分去了边境,好在建英从小也吃惯了苦日子,在部队适应能力很强,无论是体能还是业务都在连队拔尖,甚至在全团的比武竞赛上拿了名次,却没想到局势却紧张起来,热烈的子弹和爆炸碎片害他丢掉了左胳膊,首长让他转业回家,可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执拗的要留在部队,于是又转到后勤,可命运好像并不打算放过他,失去左手的他,很多事情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在一次干活时又被砸伤了腿,也幸亏砸的是腿,若是再偏一些,兴许连命都捡不回来,前前后后光是手术就做了五回,在医院躺了许久后,还是被迫选择了退伍,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部队,哪怕这里再累,他就是愿意穿着那身衣服,连长和指导员在他面前快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建英才艰难的在转业志愿书上签了字,临走的时候把枪擦的干干净净,抱着睡了好几个晚上,到了离别的茶话会上才和战友们脑袋碰脑袋般眼泪鼻涕抹成一快。
“腿又怎么了?”
建英刚往前走了两步,那两双眼睛就看出不对劲,即使嘴里笑说着没事,不小心碰的,进到屋里后,母亲还是非要看,三宁老汉则站在一旁不吭气,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建英眼看躲不过去,最后好说歹说下,才把腿上那道长长的伤疤露了出来。
“难看是难看了点,只不过不碍事,大夫说这已经恢复的很好,现在已经不怎么影响走路。”
他一脸的不在乎,还在一旁笑着,站在旁边的老人却许久说不出来话,建英打开行李袋子,一朵大红花安静的在里面躺着,于是他接着跟父母说这是光荣的,母亲忍不住又红了眼眶说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只要俺孩好,要这些光荣有什么用?父亲严肃的看着那些奖牌,说他是好样的,伤疤是军人的骄傲。回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把那些红花和奖牌戴在身上,反而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而母亲那双手颤巍巍一点点从伤口摸过,然后又摸着他空荡荡的左袖,本来粗糙的皮肤忽然变得敏感起来,他笑着喊痒,母亲那双眼睛里却又含满泪水。
建英终于恋恋不舍的脱下了军装,换上了平常百姓的衣服,军装也随着他的那朵大红花和军功章埋在了柜底。他的归来为这个家注入了幸福与活力,还有劳动力,这样的需求是多么的破切,土地也需要这份力量,况且建英转业回来是要分配工作的,这对于世代吃土地饭的家庭来说,又是一件莫大的喜事。
回来的这些天,建英在村里也引起不小的波动和饭后谈资。好事婆娘们羡慕建英在部队攒的钱而且还会分工作,七嘴八舌的议论,劝着自家儿子也去部队谋条生路,可又有人说那是拿命换来的,那肯不去也要健健康康。而村里的一些老人,见到他总是激动的说不出来话,半天憋出一个好字,甚至叨念般说起一些芝麻谷子般的往事,也只有回到这里,看到村民的眼神,这个时候建英那喜悦心情才会掺杂着莫名的情愫,老爷子常说在他身上流淌着的怪胎血脉才会重新在他的记忆灰烬中缓慢燃烧起来,本来早已经忘记,也完全不想着这件事,可人们对他所展现出来的反应,不得不又从记忆深处翻了上来。
幻想出黑夜里的一道光,三宁把哭到沙哑的他抱了起来,眼泪在红彤彤的脸上冻的冰凉,“你是孤儿,如今我也成了独种,以后咱爷俩一起过。”,大风跟着他们去了好多地方,最后落在一个陌生的村子,睡在一个陌生的炕上,旁边应该还有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娃娃,他只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妈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相继死去,可他马上就顾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耳边响着老爷子一句“土能生万物,地可产黄金。”,低着头把全身的气力和想法都扎在了黄土地里。现实也不得不逼着他这么做,清淡的小米粥填不饱肚子,老老少少都为了那一口吃的跑,春天刚刚抽出的柳叶就被拔了个精光,什么都成了好东西,都在抢,动物消声觅迹,谁家要是能逮上只鸟,全家都能高兴半天。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咕咕嘟嘟又吃在肚子里,建英亲眼看着光屁股的小子在地头拉下了绿色的屎,然后地里就长出了绿色的苗,那绿色的苗越长越大最后又吃进人们的嘴里。
三宁老汉一开始并不让建英下地干活,可建英却来了劲,执拗而又坚持,用他那粗壮的右手翻出埋藏在底下的潮土,当时村里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关注他,四只腿的蛤蟆好找,一只胳膊的人可少见,有人心疼他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这场面建英并不陌生,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他只是低着头干活,这样的场面他早就经历过,如果非要在乎那些,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三宁老汉他可以劳动的很好,也不管旁人那怪异的眼神,只是低头疯狂的把汗水滴在土地上,把身上的力气也埋在土地里,慢慢的人们从好奇变成夸赞,建英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三宁也就骄傲的带着他反复忙在地头。
即使浑身无力,心里也是有盼头的,那双眼睛是眼巴巴看着嫩苗一寸一寸长起来,嘴里说着熬过去就好了,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过不去的坎。建英一开始甚至有些不习惯,清汤寡水的没味道,明知道母亲的勺子已经对他偏了心,也总是喝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在部队的时候苦归苦,可总归是能吃饱饭的,谁也别没想到饥荒闹得这样厉害,广袤深邃的黄土地好像闹脾气,肚子上勒着条布带,想要把胃箍住,每到夜里是最难熬的,总是饿的睡不着。看到家里这副光景心里隐隐得对不住父母,不用三宁多说什么,自觉的就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