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远征高句丽,从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年)三月二十四日车驾离开定州,到十月二十三日车驾回到临渝关(即山海关),得到太子李治的迎接,整整七个多月,李世民都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
出发时,李世民指着自己的战袍对太子说,“等到下次见面时,我再换掉这身袍子。”于是从春天到夏天,夏天到秋天,不管浑身汗酸臭,还是长了虱子跳蚤,李世民愣是一直穿在身上,没有脱下过,风吹日晒雨淋地,都已经穿得朽烂了。从者们都劝李世民换件袍子,李世民则说,“将士们的衣服都穿破了,只有我穿着新衣,合适么?”直到此时见到太子,太子如约献上新的衣袍,李世民这才换了衣服。
军中条件简陋,整支军队都弥漫着浓烈的体臭味。李世民可不是像当年的隋炀帝那样乘着观风行殿出征的,而是实打实地和将士们同甘共苦,他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待了七个多月,平时还要日理万机,处理军机要务,神经无时无刻不处于紧绷状态,直到回到定州,一切重担卸下之后,李世民终于病倒了,身上长出一个巨大的痈疮。
在缺乏抗生素的岁月里,这是一项极为危险的症状,很容易导致细菌进入脊髓,引发全身的败血症,最终不治身亡。当年西楚霸王项羽的亚父范增,还有三国时的刘表、曹休,都是得了痈疮之后病逝的。李世民得了痈疮,也意味着收到了鬼门关自由行的门票。
患痈之后,李世民由于感染引起的炎症,一度高烧不退,太医一度开出了病危通知书。当留守在定州的宰相马周、刘洎探望李世民时,李世民已经陷入昏迷,失去意识了。二人出来之后,刘洎控制不住表情,悲哀而忧惧地对同僚们说:“病势如此,圣躬真的要危急了啊。”
好在痈疮也不是不能治,只是需要将痈疮中的脓血吸出,然后依靠人体自身的免疫力自行康复,这个过程,三分靠医术,七分靠神佛。纵然是在大唐太医院,以当时顶尖的医疗技术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而为李世民吸出脓血的,是太子李治。李治一口一口地,为昏迷中的李世民吸掉疮中的污血。也许是上天注定李世民能逃过这一劫,或是幸而身体底子好,李世民的身体免疫系统终于发挥了作用。在步辇上躺了好几天,终于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恢复了建康。
但李世民病愈后不久,黄门侍郎褚遂良告诉了他一个令人震惊的八卦消息:宰相刘洎在李世民病危时曾说过,朝廷大事不足虑,只要依循伊尹、霍光的故事,辅佐幼主,诛杀有二心的大臣,便可以了。
病中之人,常常会陷入无法理喻的敏感焦虑中。此时的李世民正处于极为脆弱的状态,褚遂良转述的话触碰了他的逆鳞,他不能容忍有人图谋在他死后做什么僭越权位的事情,哪怕只是说一说,他也无法接受。所以,尽管刘洎极力否认,中书令马周也为其作证,找了证人对照刘洎当初说的话,口径都是一致的,但李世民在褚遂良的坚决指证之下,最终下令赐刘洎自尽。
不管刘洎是否真的说过这样的话,李世民都会赐死他,其实也是为了杀一儆百,杜绝其他朝臣的僭越之心。
在御史台官员的监督之下,刘洎奉旨服毒自尽。但临决之时,请求给他纸笔,要向天子上奏遗表,陈述自己的情况,但御史台原本就是褚遂良以往统管的机构,派出的御史自然拒绝把纸笔给他。当李世民听到这段情节的时候,他渐渐恍过神来,意识到刘洎可能是清白的,但刘洎早已经自尽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天子不可能有错,有错也一定是派去的人出了问题。所以,李世民只有在心里恼恨着整件事情。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其实是首先举报的褚遂良。但褚遂良并不是什么奸佞之臣,他不仅是绝世的书法大家,还精通文史,正直敢言。他担任起居郎,负责撰写皇帝起居注的时候,以一己之力将想要偷窥国史档案的李世民挡在外面,到了褚遂良离任以后,李世民才如愿看到了自己的起居注。李世民信任褚遂良,正是因为褚遂良的客观公正、眼光独到。
而褚遂良之所以没有理由地指控刘洎,看上去是一场门下省副职(褚遂良为黄门侍郎)整倒门下省正职(刘洎为侍中)的职场故事,但如果把视野放宽一点,就会发现这场斗争其实波及了整个朝堂。褚遂良不是出于个人私怨才这么做的,而是由于朝中不同阵营之间的较量。
这几年的朝堂,原本的派系斗争并没有如天子所愿的那样结束,而是换了新的面孔继续上演着。过去的魏王党虽然没了魏王,但当初支持魏王李泰的岑文本、刘洎、马周却并没有离开政坛,相反,他们还是李世民计划中将来辅佐太子李治的重要大臣,在东宫兼任了各种要职。而且他们与贞观朝的压舱石、顶梁柱——房玄龄交好,可以说,房玄龄隐然间就是这一派的领袖。
另一边,长孙无忌这几年在李世民的支持下,权力迅速扩大,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除了舅舅高士廉之外,褚遂良也成了长孙无忌这一边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