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贞观元年(公元627年)以来,长孙无忌坐了十七年的冷板凳。
那一年,他被定为功臣第一等,进封齐国公,担任尚书右仆射,但仅仅几十天后,他就离开了相位,改任开府仪同三司,虽然职级与宰相相同,但却没有了实际的权力。之所以罢相,据说是因为长孙皇后担心她兄长荣宠过大而带来灾祸,所以一再恳请,天子迫于无奈才免去长孙无忌右仆射的职位,但其实长孙无忌也心知肚明,他是因为遭到朝野的非议才不得不离开实权岗位的。
自魏晋以来,世族门阀对朝局的影响就非常大,甚至可以左右皇帝的决策。此时的世族们鄙夷身为外戚当上宰相的长孙无忌,推崇尊敬老牌士族出身的房玄龄、杜如晦。世家大族看不上长孙无忌,满是鄙薄的议论,毕竟大唐立国以来,担任尚书仆射的,都是像裴寂、萧瑀这样出身书香世家的士族,还没遇见过像长孙无忌这种武将家族的子弟。为此,天子也就不得不让自己最信赖的这位大舅哥坐上冷板凳。
说起来,长孙无忌也是出身于家大业大的长孙一族,但还是被世族门阀所看不起。
隋唐之际,门阀之间也是存在着鄙视链的。
高居鄙视链顶端的,是中原的“郡姓”,他们是从汉朝开始就读书仕宦的“old money”(老贵族),几百年来开枝散叶,出过不知多少王侯将相,经历了南北朝混战,依然巍然不动、树大根深,连皇室都可能不放在眼里。像这样的郡姓,关东有王、崔、卢、李、郑,关中有韦、柳、裴、薛、杨、杜。
鄙视链往下,则是江东的“侨姓”。他们是少数民族南下之际从中原南迁的北方士族,在南国打造了六朝烟云。其代表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兰陵萧氏、陈郡袁氏等姓。近百年来,侨姓在江东受到战火摧残,有所衰落,但由于他们与中原郡姓是老乡,共同语言多,所以在隋末唐初的朝堂上也都有着一席之地。
再往下,则是“吴姓”,也就是世代居住在江南的土著世家,代表家族是朱、张、顾、陆四大家族,他们从东吴开始就活跃在南方的官宦圈子里,只不过作为欠发达地区的南方人,受到北方发达地区家族的轻视。
还有就是发源于代北边塞的“虏姓”,也就是南下的鲜卑贵族,比如元、长孙、宇文、于、窦等姓。这些鲜卑贵族是北魏到北周数个政权的建立者,因而也成了新兴的贵族,只是他们根基较浅,血统也并非汉人,虽然他们封爵很高,但对中原郡姓、高门望族而言,是不愿意和这些虏姓通婚的。
周、隋、唐三朝出自武川军人家族,都带有鲜卑人的血统,天子的李氏虽然号称是出自高贵的陇西李氏,但其实只是赵郡李氏的一个分支。李唐皇室的家风,也带着鲜卑人的风格,天子李世民在政变成功之后,纳了巢刺王妃(李元吉妻子)入后宫为妃子,这样采纳弟媳的做法,在士族高门的眼中简直可以说是不堪入目。在中原郡姓高门的眼里,李唐建国才十多年,暂时还只是和周、隋这样国祚只有几十年的短暂王朝差不多。这几百年来,各路王朝像流水一般过去,铁打不变的也就只有他们这些中原大姓了。所以郡姓高门宁愿在士族之间相互通婚,也不愿意和皇室结亲。
连皇室都看不上,那世族们也就更看不上在他们眼里是靠攀附李世民才上位的长孙无忌了。
在战争中形成的武川集团,进入关中后吸收关中势力,进化成了“关陇集团”,伴随李唐开国,最初的“关陇集团”又已经随着大一统王朝的建立而失去了意义。这段岁月里,李唐皇室赖以统治的基本盘,就是皇室与功勋家族组成的同盟。
长孙无忌坐冷板凳的十七年时间里,他没有白白干坐着,而是跟着天子李世民一起维系着这个靠联姻、社交连接起来的勋贵同盟。天子李世民有意识地抬高这个勋贵同盟在贵族圈子里的地位,所以组织吏部尚书高士廉(也是重要的功勋贵族)组织编写了《氏族志》,把世家大族从高级到低级按照差等做了一个排名,并且力排众议,几经删改,最终将皇族定为第一等,那些有着国公之类封爵的勋贵、国戚为第二等,然后才是关东、江东的那些望族,连博陵崔氏这样的顶级士族门阀,都只能排为第三等。这其实是官方配组,定了一个钦定版鄙视链,硬将勋贵门阀里的新贵族顶到了老牌贵族上面。
由于国舅的身份,长孙无忌也就成了灵魂人物。
太子与魏王的党争中,勋贵门阀和士族门阀都牵涉其中,但对长孙无忌来说,无论太子还是魏王,都是他的亲外甥,他只能选择明哲保身,没有参与到站队当中。而其他宰相级的人物,比如身为太子少师的房玄龄,自己属于东宫官员,但他的儿子房遗爱,则是魏王李泰的心腹。其他宰相们也或多或少地都与这场党争有些关联。
权力的游戏,关键就是选边站,选对胜出,选错玩完,而什么都不选,那就是什么机会也没有。这十几年来,长孙无忌的心思越发地沉稳,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选择的权利,等待天子自己做出选择。这一点难能可贵,也让长孙无忌得到了朝臣们的尊重和天子的感激。而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的这场多事之秋,长孙无忌终于迎来了他人生当中最大的机遇。
身为勋贵门阀的领袖,长孙无忌对于太子被废后重新立储的态度,显得举足轻重。
立谁为新的太子呢?
原先李承乾与李泰一起竞争太子之位,如今承乾被废为庶人,十有八九自然就是李泰了。但天子李世民似乎还有些疑虑——魏王如今已经结纳朝臣勋贵,组成了声势浩大的党羽,如果成为太子的话,那就可以获取更大的权势。东宫的权力比寻常亲王大多了,不仅名正言顺地统领着军队,而且还有编制庞大的东宫僚属,李泰若是入主东宫,是否会成为李世民权力的一个新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