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绝望的反扑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长安,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年的正月,面对愈演愈烈的太子与魏王相争态势,天子李世民不得不在朝会上对群臣表态,坚决保持李承乾的太子之位,万一太子不豫,那也会按照古礼,立嫡长孙李象为储君。但太子与魏王两边势力已经势如水火,各自代表一方派系的利益与未来,李世民的表态根本无法停止两个儿子之间的政治斗争,正如当年的高祖李渊无力阻止秦王府与东宫、齐府的争斗一样。

而一代名臣魏徵,也在这年的正月撒手人寰。魏徵临终前,天子下令医官全力抢救,不计成本地拨给大量药品与补品,还让李安俨留宿魏徵府邸,随时通报病情。天子随同太子一同探望魏徵,并当场将长孙皇后亲生的最小的嫡女衡山公主许配给了魏徵之子魏叔玉,想要用婚事来冲喜。但魏徵的病情回天乏术,随即薨逝,留给后世一大段正直敢言、忠诚直谏的君臣佳话。天子因魏徵之死悲痛不已,特将魏徵陪葬在昭陵,亲自写了魏徵碑文,刻在墓前的石碑之上,还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殁,朕亡一镜矣!”

是的,对于李世民来说,魏徵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他从魏徵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他还是天策上将、秦王、尚书令的时候,曾是一个和魏徵一样敢言直谏的纯臣,心无旁骛,心中装的全是天下、社稷和百姓。登上帝位之后,魏徵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谔谔直言,只要魏徵在身边,李世民就不会忘记当年那个纯粹、炽热的自己。

此时,随同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开始逐次凋零,杜如晦、屈突通、秦叔宝、张公瑾、段志玄、柴绍等名臣名将都已谢世。尉迟敬德,那个救过李世民不止一次的战将,这十几年来一直被天子告诫不得骄横乱来,此时也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再没了往日那股凌人的煞气。

对于这些往日的战友,李世民是满怀感情的,虽然身处九五之尊,他不得不用上帝王术来驾驭臣下,但李世民终究没有亏待过跟随他的功臣们。杜如晦逝世多年后,李世民在吃一块美味的香瓜时,忽然想念起当年他与杜如晦一起吃瓜的样子,一时间泪如雨下,让人把自己吃剩下的半块瓜送到杜如晦灵前祭奠,此后不时送上宫廷御馔来祭祀这位老友。

英雄迟暮,终究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唐初创业时的那场风风火火的传奇,此时的亲历者们也都已经老去。李世民为了旌表开国功臣们的功绩,命人为长孙无忌、李孝恭、杜如晦、魏徵等二十四位功臣录下画像,放置在凌烟阁上。凌烟阁是天子日常宴请贵族重臣的地方,在此挂上二十四位功臣画像,也是为了让君臣时时不忘当年创业的初心。

齐王李祐,就是在这个当口谋反的。

李祐与其说是一个乱臣贼子,不如说是玄武门诅咒的第一个牺牲品。他的生母阴妃乃是当年李唐起兵攻打长安时,长安城内隋军主将阴世师之女。那时阴世师驻守长安,因为李渊起兵而派人掘了李家的祖坟和宗庙,与李家结下血仇,城破后被杀。阴妃流入掖庭宫后,被李世民发现并纳为姬妾,然后生下了李祐。

因为自己的身世,李祐从小自然受到不少周围人的流言蜚语,性格不免冲动易怒。天子的爱始终聚焦在几位嫡子嫡女身上,李祐比李泰小不了多少,但待遇却是天壤之别,李泰可以凭借宠爱始终留在长安,就算封了外州刺史,也可以凭借荣宠留在宫中。但李祐就不一样了,就算他找了各种理由,却终究不得不奉命出京去往封地齐州(今济南),那时的他才十八九岁,正是青春中最彷徨不定的时候。在齐州,他无依无靠,只有严厉刻薄的长史权万纪和陌生古板的典军韦文振在辅佐他。李祐正值叛逆又贪玩的年纪,自然和这两人玩不到一起去。

齐州虽然说是齐王李祐的“封地”,但李唐一代并没有实施分封制,李祐只是作为世袭的州刺史来到齐州就任的,所以他的长史和典军,并不是齐王的属官,而是唐廷任命的朝廷命官,最终是对中央政府负责的。这就防止了分封制下地方封国的坐大。

自李祐懂事之后,玄武门的故事就时时成为他心中的阴影,在宫中环境下,他感受不到兄弟之情,从哥哥、弟弟们那里,他只能感觉到疏离与防备。他最信赖的大舅阴弘智也告诉李祐,他的兄弟们太多了,难免会在天子千秋万岁之后生变,年轻的男孩子要注意保护自己,还是多找些卫士吧。李祐听进去了,并且把舅舅的话奉为圭臬。

权万纪表面上忠诚可靠,对李祐严格教育,但实际上不过是个偏狭的小心眼儿,他似乎摸清了天子纳谏的爱好,对李祐的要求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而这些苛刻的要求,最终只不过成了权万纪管教皇子的成绩,并得到了天子的赞扬。而李祐只是稍有些不满,养了一些护身的卫士保镖,就被他拿着说事。后来权万纪家宅晚上被人用石头砸了,便被权万纪拿着作为要阴谋杀害自己的证据,收监了李祐的卫士,还上表参劾李祐的不轨行为,千里传书到了长安。

皇子犯错不是小事,唐廷派来了刑部尚书刘德威作为特派员调查,这么一查,便查到了李祐豢养死士,到处游玩这类斑斑劣迹。于是上报长安,着令齐王李祐、权万纪一起出发前往长安谈话。

事到如今,李祐再也不能忍了。权万纪污蔑他图谋不轨,那便图谋不轨给他看!愤怒的李祐派出二十余骑兵一路紧追,将权万纪杀死在路上,然后带兵控制了齐州城,杀死典军韦文振,正式举起了叛旗。

这场反叛,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荒诞的——一个地方大员,被自己的属官给逼得造起了反,然后杀掉了自己辖地最主要的几个手下,这时回头一看,坏事儿了,把手下都杀了,那现在该指挥谁来帮着造反呢?齐州虽然只是一州之地,但也管着好几个县,州长史管着整个州的行政系统,典军管着州府的常备军队,没了长史和典军,州刺史就等于是两眼一抹黑。所以,齐王李祐造反之后,虽然州府僚属们立马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但李祐没有得力的官员来协助他,能用的人就只有一帮不学无术的鹰犬。他煞有介事地封了一大堆的上柱国、开府等官员,指挥着府中卫士们驱使百姓入城,但整个局面已经失控了。他这一点儿人,根本无法管好齐州城,城门虽然已经派人关上,百姓们却没有傻到跟着李祐一起背上谋反的罪名,晚上全都在城头吊下绳子逃了出去,而李祐的私兵们没有丝毫办法。

城中的治安也一片混乱。连李祐出个门,都让一个叫作罗石头的路边围观群众冲到自己面前。罗石头提着枪,当面把李祐骂了个狗血淋头,挺枪向李祐刺去。幸好李祐的保镖燕弘亮及时阻挡,并处决了罗石头。

表面上控制了齐州城后(其实只是控制了齐州城门),李祐便兴冲冲地开始攻城略地了,结果刚出城门,带着骑兵经过高村时,一个叫高君状的村民远远地朝着李祐骂道:“主上提着三尺剑平定天下,百姓们无不感蒙他的恩德,像上天那样敬仰他。你这齐王忽然带着几百人就想作乱,怎么会如此不自量力?”李祐大怒,把高君状抓了过来,下令要杀了他,但李祐手下的将士们却都觉得高君状说得很对,没有人愿意下手,最后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李祐自己也灰头土脸地回了城。

回城之后,李祐自己索性也不出来了。他派出鹰犬们管着城中的兵马,自己与燕弘亮等几个亲信整日在寝室里吃吃喝喝,丝毫没有对将来做打算。燕弘亮趁着酒意夸下海口:“大王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们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挥刀,为大王把敌人消灭个干净!”李祐听了很高兴,他原本就是没有主意的人,此时他完全信了燕弘亮的话,也不管周边的州府、县城有没有归降。

这一切在英国公李世勣的大军到来时,迅速地结束了。准确地说,李世勣的主力还没有到,只是旁边的青州、淄州等地的州兵抵达城外时,这场荒诞的叛变,就以又一场闹剧告终了。被派去整顿齐州防务的兵曹杜行敏不想陪着李祐一同翻船,带领手下发难,在城中起义,这样一来,不仅是齐州城中的百姓们,连李祐的左右心腹也参与发难,凿开李祐的府墙,杀了进来。

李祐带领最后的党羽躲进屋子里,做着最后的负隅顽抗。杜行敏带人将齐王府团团围住,向里边喊道:“齐王昔年是皇子,如今已成国贼,不早点投降,恐怕要被我们烧成灰烬了!”

听闻外面要放火,李祐连忙提出要有条件投降。他贵为皇子,官员们原本就不敢轻易处置,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保下他最信赖的燕弘亮。等到杜行敏答应会保全燕弘亮后,李祐便开门投降了。

李祐并没有如愿以偿地保住他的燕弘亮,城破之后,有人挖下了燕弘亮的眼睛,扔在了李祐面前的地上。李祐被带往长安发落,这场叛乱就在李世勣的主力还没抵达战场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地被齐州军民合力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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