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大捷的消息,被写在露布之上,由快马飞传,一路到达长安。听闻消息后整个长安城沸腾了,万人空巷,庆祝这场胜利。四年前突厥人在渭水便桥前耀武扬威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而此时大唐将士一战灭国,从阴山开始往北一直到大漠,万里疆域全都并入了大唐的版图,实在是一个令人扬眉吐气的大好消息。
天子李世民为此大赦天下,这个好消息配得上一次大赦。
唐军一战擒突厥可汗,最为震惊的不是唐朝百姓,而是那些之前向东突厥称臣的周边小国的主君们。他们难以想象,那个在他们眼里犹如庞然大物一般的突厥,居然一朝被大唐完全消灭了,不可一世的突厥骑兵,也在唐军面前土崩瓦解。突厥王庭原本聚集着各个附庸国的使者,目睹了唐军的军容,回国报告给各自的主君后,主君和他们的小伙伴们全都傻眼了——这个大唐,居然有这么强?
所以塞北的铁勒诸部、四方小国的使者们蜂拥着来到长安,都希望抱紧唐朝的大腿。他们一起拜谒天子,请求大唐天子上尊号为“腾格里”可汗。
腾格里,是突厥、铁勒等草原游牧部族信奉的最高天神。腾格里可汗,也就是“天可汗”,草原诸国的万王之王,诸国共主。
李世民抚须微笑:“我乃大唐的天子,也要纡尊降贵再来做你们的可汗么?”语气和缓,但带着一代雄主的骄傲。听到天子没有说不,群臣和四夷长上尽皆拜倒,高呼万岁。从此之后,李世民又多了一个“天可汗”的名号,从今以后四境诸国的主君更替,都需要天可汗的允准,如果天可汗不准,那他就是伪王。诸国之间若有矛盾抑或战事,都由天可汗来裁断,对那些不义的主君,天可汗可以下令征伐,各国有兵出兵,有钱出钱,都要配合天可汗的调遣。
不久之后,颉利可汗被带到了长安,作为一国之君,虽然被俘虏,但护送的唐军仍然给予相当的优待。李世民登上顺天楼,在诸国使臣们面前训斥颉利可汗:“汝有五罪:继承父兄王业之后,滥施淫威导致亡国,这是其一;多次与我大唐背盟,这是其二;恃强好战,导致生灵涂炭,这是其三;骚扰我国,掳掠大唐子民,这是其四;方才我宽赦汝的罪,却拖延着不来亲自谢罪,这是其五。不过当初在便桥你我曾有盟约,其后便不再大举入寇,所以赦了你的死罪!”颉利可汗哭着拜谢天子的恩典,被人带下。从此之后他的时光便在太仆寺渡过,被封为左威卫大将军、归义郡王,享受着丰厚的优待,并凭借着自己在游牧方面的专业素养,为大唐帝国的养马事业献计献策,发挥余热。
住在城外大安宫颐养天年的李渊听着身边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顺天楼上的场景,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当年汉高祖在白登受困于匈奴,一辈子都没看到大仇得报;如今我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灭亡突厥,也算是无憾了。托付得人,又有何忧?”
此时李渊已经离开皇帝之位四年了,这四年里,最初他被迫传位,心中是不甘的,李世民继位后立刻废止了他定下的很多政策,李渊也自然心中不快。幸好这几年,儿媳长孙皇后一直带着孩子们来看望他,这让李渊心中的不快略有缓解。但李渊作为开国帝王,对权力有种本能的追逐,退位之后,依然利用自己对旧臣们的影响力,左右着贞观政局,他甚至还放任自己的旧臣密谋夺权,虽然失败,李渊仍然一直试图把控着手中还剩下的那点权力。直到裴寂被流放,朝局重新洗牌,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弃了权力斗争,乐享于太妃后宫之中,李世民于是就又多了一大堆的弟弟妹妹。
而直到此时,李渊心里才算略微对这个儿子做下的事情感到释怀。
李渊很高兴,于是邀请了儿子李世民和相熟的公卿大臣十几个人,以及诸亲王、妃嫔在凌烟阁摆酒设宴,庆祝这次可以载入史册的不世之功。酒酣胸胆尚开张,李渊玩到兴处,自己弹起了琵琶,李世民随着歌声起舞。这个节目将夜宴推向了高潮,公卿们接连敬酒祝寿,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琵琶声中宾客群起欢饮,直到深夜方才罢休。
酒要一口一口喝,事情也要一件一件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俘虏和收降的突厥部众?东突厥原本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其实是种族、血统、文化各不相同的部落联盟,此时王庭被一锅端,其余部落有的向北依附薛延陀,有的向西投奔西突厥,有的则直接投降了唐朝,粗略估计,有十万多突厥部族投降了唐朝。对这些人,应该怎么办呢?
朝廷中比较多的一种说法就是,将这些突厥人迁往山东、河南内地,让他们散居在百姓当中,学习男耕女织的技术,补充关东地区紧缺的劳动力。同时,永空塞北之地,禁止游牧民族居住,以防再有新的游牧部族南下骚扰。但这个建议很快被其他人否定了——塞北之地是不可能变成真空地带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批游牧民族迁走,就会有新一批的游牧部族过来,更何况,把突厥人安置在中原,要是一旦他们被策反,那反倒会生出无穷的祸端。
讨论着讨论着,逐渐形成了温彦博和魏徵两种意见。
温彦博建议,应像汉朝那样,保全突厥部落,把他们就近安置在长城外的边区,让他们成为守护内地的屏障。温彦博很敏锐地看到了帝国即将面临的新的威胁,北方的薛延陀吞并了部分突厥部族,正在雄心勃勃地四处扩张,所以要利用突厥人的力量,在唐朝与薛延陀之间建立一道缓冲区。
而魏徵则举了魏晋时期少数民族南下的例子来反驳。当初汉朝将匈奴部族安置在边境,汉末三国变乱,中原人口锐减,胡人就趁机起兵,最终导致了西晋的灭亡。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魏徵主张将突厥人放归原地,不让他们与唐人的城池接壤。
这个争论,其实关系到李唐下一步的外交政策。按照魏徵的主张,唐廷就只需要守好长城以南的传统疆域,不要耗费人力物力去管草原部族的内部事务。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唐朝天下初定,国家尚未完全恢复到隋朝时那种财大气粗的状态,而把版图扩张到塞北,实在是一件需要不停砸钱,收益回报率却很低的事情。漠北草原产出的只有牛羊,从经济角度,实在犯不着耗费有限的国家开支,去做这样没有收益的事。
但李世民最终却采用了折中的方案,下诏将突厥降众安置在长城以外从幽州到灵州近万里的广袤边境上,设立顺州、祐州、化州、长州四个都督府,由突利等突厥酋长担任都督;同时,在突厥的漠北故地设置定襄、云中两个都督府,令归降的苏尼失、阿史那思摩(赐姓后改名“李思摩”)分别担任都督,驻扎在黄河以南,遥领颉利可汗的旧部。又命令突厥族出身的开国名将史大奈担任丰州都督,率部监视和保护突厥诸部。其余归降的突厥大小酋长们,则迁居长安,担任一些将军、中郎将之类的职务。就此,唐廷建立了对突厥故土的统治,这样的统治方式被称为“羁縻”,朝廷不像对内地州县那样、对州县百姓编户齐民地治理,而是只管那些部族酋长,再由部族酋长来管束自己的部族。
之所以决定将突厥故土纳入帝国的版图,是因为李世民不仅要考虑治理漠北的经济效益,还要从政治、国防上通盘考虑。自古以来,中央王朝的边患主要来自北方,北方边疆的稳定,关系到帝国能否安心治理百姓们。但是,只要北方游牧部族存在一日,那边患就一日难以消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部族也顺手管起来,让他们成为帝国的附庸。李唐皇室既是汉人家族,同时又有着鲜卑人的血脉,这也给李世民管理草原部族带来了血统上的优势,让他可以作为部族的天可汗,来号令各部。
这为大唐历朝的对外战略定下了基调,那就是积极防御。积极防御,不是积极扩张,也不是消极防御,简单说,其实就是你要打我,那我就先打败你;你可能威胁我的安全,那我就先把你给合并了。大唐帝国不像世界历史上其他大帝国那样具有侵略性,它的对外扩张,始终是立足于保障自身安全的角度。
此时漠北薛延陀汗国的崛起也引起了唐廷君臣的注意,薛延陀可汗乙失夷男隐隐有着承继突厥地位的野心,所以,大漠南北的突厥部族,也就成为唐廷有效抗衡薛延陀南下势头的筹码。
相比于善使淫威的颉利可汗,薛延陀可汗夷男则更加虚伪、狡猾。多年事奉突厥的夷男练就了刀砍不进、水泼不入的独有智慧,他表面上向大唐的天可汗臣服,但实际上则是利用唐朝的庇佑,扩充自己的势力。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夷男出兵击败了西突厥的肆叶护可汗,又征服了北边的黠戛斯部,势力范围扩充到了天山南北,隐隐展现出有着与唐廷争夺霸主的欲望。
但此时,唐廷还不急于对薛延陀用兵,因为西北方向的战事,又重新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