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十分钟,够吧。”
许慎避开目光,垂眸掐掉香烟,勉勉强强“嗯”了声。
叶词看一眼手机:“我不会多等你一秒,动作快些。”
说完转身出门,率先下楼。
许慎起床匆匆洗漱,换衣服时才发现家里还有个人。
“昨晚我喝多了,谢谢你收留。”女郎抱着胳膊埋怨:“可是你怎么把人家丢在客厅就不管了?大冷天也不给一张被子,我半夜冻醒好几次。”
许慎套上毛衣:“谁准你在我家洗澡的?”
“别那么小气嘛,我一身酒味,昨晚你也不帮我擦擦。”
许慎嗤笑:“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他不记得这女孩姓甚名谁,昨晚酒局,也不晓得她跟着谁来打秋风,这个圈子常有人蹭吃蹭喝蹭小费,靠交际和聚会混日子。
因为叶词要上门,所以他才让陌生女孩留宿,就为了一点恶趣味,想惹叶词生气。
可若她认真动起怒来,许慎总是理亏的,不敢把话说到底。
“你被人家骂,也不用拿我撒性子吧?”女郎讥诮。
许慎见她穿着自己的浴袍,提醒道:“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件衣裳拿出去扔了。”说着从钱夹抽出一叠现金:“车费够吧?别动我家东西。下次饭局再叫你。”
女郎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但看在出手大方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诶,那位姐姐是谁,你这么怕她,传出去丢脸不?”
“我怕她?”许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模样长得俊,女郎略失神,他拿上外套疾步出门。
叶词返回保安室取火腿,与门卫闲聊。
“你儿子现在上大学了吧?”
“没有,他成绩不好,没考上,进厂做销售了。”
“什么厂?”
“电器,卖空调。”
叶词点点头:“做销售有前途,可以给你减轻负担了。”
“唉,别给我惹事就行。”老保安发现许慎的车子停在路边,于是替叶词把火腿拎过去:“这个重,我帮你拿。”
“太谢谢了。”
许慎隔着玻璃窗打量,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叶词身上有种特质,似乎跟任何人都能聊两句。
等她上车,许慎清咳一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藏香猪火腿,送给你妈妈做寿礼。”她系安全带。
“你怎么想的,送火腿?”
叶词表情淡淡:“你妈喜欢的东西,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
“有我大哥清楚不就行了。”许慎说:“怎么办,我没给她准备礼物,现在去商场买还来得及吗?”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叶词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我替你准备了。”
许慎微怔,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
“贵吗?”
“贵。”她随手将小票也递给他:“麻烦尽快把钱打到我账户。”
许慎乖乖应下。因为感冒未愈,嗓子痒,他轻咳了两声。
叶词竟然有备而来,立刻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
许慎眼尾抽动,冷笑道:“您还真是惜命。”
没错,她不想被传染。
车子平稳上路。
许慎的父母并不住在本地,开车过去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叶词上车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先睡吧,到了我叫你。”许慎说。
她没有搭腔,撇过头去闭目养神。
收音机打开,调至音乐电台,主播温柔的声线抚慰神经,不多时她沉入梦乡。
许慎转头看看叶词。
其实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粗略算算大概十年,初次相见是在教学楼的走廊,她和叶樱刚转校过来不久,一个上初,一个初一。许慎老早听到消息,初中部来了对姐妹花,不过最开始出名的是叶樱。她腿脚残疾,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同学关系处不好,成了大家取笑调侃的对象。
某天许慎被金刚一伙人带往初中部看热闹,到楼,走廊已经围满了人,一阵阵起哄。
“干嘛呢?”
“打起来了。”
金刚拨开人群:“喂,让让。”
许慎走到前端,看见一个矮小的姑娘扑向一个男同学,那男的许慎认识,叫唐翰,有点儿交情,但不算熟。
“什么情况?”
“唐翰嘴欠,说她妹妹是死瘸子,还学人家一瘸一拐走路,这不被姐姐知道了,上门找他算账。”
“有鬼用,看那细胳膊细腿,跳起来打都没杀伤力。”
许慎双手插兜,在周围的七嘴八舌里听见那姑娘的名字,叶词。
她个头矮,顶多只有一米五八,而唐翰几乎一米八。体型差距太大,胜之不武,唐翰也不屑跟她动手,每次人扑上来,他就用力甩开。叶词结结实实撞到墙上,无半秒犹豫,当即又扑过去厮打。
再次被甩,她摔落地面,手腕已经擦破皮,浑然不觉,目光坚毅,盯死唐翰,继续撑起身冲向对方。
周围一次次发出惊呼,她一点儿不在乎遭同学看热闹,也不管力量悬殊,只朝着目标去做。
唐翰不厌其烦,没想到会被她死缠。
“你他妈有病啊?!”他像丢垃圾似的把她推远。
叶词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猛地撞到许慎身上,旁边金刚等人下意识避开,许慎没躲,正面重重挨了一下,脚也被她踩得生疼。
原来力道这么大,她没散架也算皮实。
许慎垂眼瞧着跌落腿边的少女,她尝试站起来,但这回砸得有点狠,趔趄一下,失败了。
就那一下,许慎心弦似弹破了音,不待细究,当即跨过她,上前揪住唐翰的衣领:“撞我干什么,你他妈故意的?”
唐翰发懵,正要辩解,许慎扬起拳头挥了下去。
后来金刚调侃他:“什么意思,还搞这出?人家小姑娘怎么受得了,到时候芳心暗许非你不嫁,我看你怎么办。”
许慎不以为然,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而已,喜欢他的女孩子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他不在乎多一两个。只是金刚的恭惟当着许多兄弟说出口,许慎的虚荣心被勾起,也等着叶词上门答谢。
可谁知一个星期过去,她压根儿没来找他。
许慎面子挂不住,某天中午在面馆遇见两姐妹吃饭,他大张旗鼓坐到隔壁桌,想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让她主动过来搭讪。
叶词的关注点全在叶樱身上,见妹妹心情不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叶樱眉头紧锁,对此话题异常抗拒:“能别管我的事吗?我真的不想惹麻烦。”
“这叫什么话,忍气吞声只能助长他们的气焰。”
“我只想息事宁人。”叶樱神情麻木厌倦:“忍一时风平浪静,过一两天所有人都忘了,你再闹,只是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而已。”
叶词一意孤行:“你是我妹,我不能明知你受欺负还不闻不问。”
“那就别当我是你妹!”叶樱突然吼了一声,仿佛烦透了姐姐自以为是指手画脚,但吼完立刻后悔,垂头缄默许久,平复呼吸:“总之你别管了,我自己能处理。”
叶词抿嘴愣怔,缓缓搅拌碗里的面,没再说话。
许慎算看出来了,这个妹妹是她的弱点和软肋,男人都敢打,面对小妹发脾气竟然闷不吭声,果然一物降一物。
当日下午课间,许慎找到叶樱所在的班级,走到她面前和颜悦色地打量一番,然后当着全班的面说:“这是我妹妹,初来乍到,请各位同学多多照顾,她要有什么得罪你们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说完望向叶樱,略笑着:“刚转来不习惯吧?如果有人对你不礼貌,乱讲话,或者摆臭脸搞孤立,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姐夫,姐夫给你出头。”
当天放学前,叶词是许慎媳妇儿这件事就在二中传开了。
这招果然见效,叶词很快找上门,火急火燎,眉头拧成麻花,满头雾水,表情像被雷劈过。
就这么相识了。
头一年许慎和叶词关系不错,问她当初听见流言什么感觉。叶词说:“要不是看你真的帮到了樱子,而且长得也算俊俏,我肯定翻脸。”
“不至于吧。”许慎觉得她拿乔,故作某种姿态,装腔调罢了。某些女孩口出狂言,只是仗着身边人给面子捧场而已。
做朋友那段日子,时常玩在一起,许慎毫不掩饰对她的偏心,新鲜感和征服欲上头,每天都要见面吃饭。暧昧阶段自有乐趣,等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给足暗示,可叶词依旧浑然不觉。
起初许慎当她装天真玩把戏,后来发现她是真没往男女之情方面琢磨。
怎么可能呢?大概太迟钝,需要敲打吧。许慎觉得好笑,某日带了个漂亮女郎在她家巷子口调情,眼看她远远过来,便搂着女郎接吻,亲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叶词手捧一本武侠小说,低头看得入迷,慢慢悠悠和他们擦肩而过。
隔天许慎去找她,想试探反应,问:“昨天你看的那本什么书,古龙还是梁羽生?”
叶词诧异:“昨天你碰见我了?在哪儿,怎么不打招呼?”
许慎被噎住,瞪着她,竟然无法接话,半晌过后冷笑一声,算是服气。他的耐性和新鲜劲差不多用尽,索性跟她摊牌挑明:“喂,不如你当我媳妇儿吧。”
“哈?”
“我是说谈恋爱,搞对象,你,跟我。”
叶词张嘴瞧他,拧眉笑说:“别闹了。”
“我说真的。”
她想也没想:“我还小,要读书。”
多蹩脚的借口啊,许慎拆穿:“又不是樱子,装什么好学生。”
叶词笑笑,于是直截了当:“我对你没那种感觉。”
许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屏住呼吸盯紧她,心里压制着震惊、恼怒和失望:“你确定?”
其实他要问的是:你敢再说一次?
叶词当真不顾及他的男性尊严:“确定。你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朋友,多尴尬呀。”
许慎太阳穴发痛,面无表情道:“叶词,你跟我要么做男女朋友,要么就是陌生人,你自己考虑清楚。”
她眨了眨眼,愣怔数秒,回味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扬起嘴角轻笑,目光也变得冷泠泠,就像瞬间将这一年的交情抹杀干净。
“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叶词虽然善于交友,但天性吃软不吃硬,少年时期更没有学得圆滑,脾气犟起来直接翻脸,说绝交就绝交,不会拖泥带水做扭捏姿态。
许慎自家中发达以来,身边围绕的皆是笑脸人,阿谀奉承者司空见惯,就算不巴结,亦不会蠢到主动得罪他。听惯了恭惟,面对叶词的拒绝和挑衅,许慎如同遭受奇耻大辱。于是说到做到,一夕之间与她交恶,再不往来。
顺从乖巧的女孩随处可见,她又不是仙女,以为自己有多特别?
许慎气恼叶词不识抬举,便带漂亮女孩招摇过市,捧在手心,要什么给什么,且做得人尽皆知,就想让某个不知趣的感受嫉妒与落差。
一段时间过后气消了,又觉得没劲。他猜叶词必定也在后悔失去他这个朋友,总有一天要来求和。
高中年,许慎无数次给台阶,身边的狐朋狗友只认叶词做嫂子,见面恭恭敬敬和和气气,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个暗示。
可直到高中毕业她也没有向许慎服软低头。
好倔的姑娘。
算了吧,许慎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她较什么劲,就让她做回赢家又如何,承认喜欢她,不会少块肉,更不会死。
许慎心里计划着怎么跟叶词缓和关系,以为只要自己肯让步,定然顺利将她感化。
可万万没料到,她身边忽然冒出一个梁彦平。
冷清清,假正经,小白脸的皮相,不过多读几年书,就这么把她给骗了。
许慎这才醒悟,叶词没有赌气,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一路安枕,叶词醒来发现已经抵达别墅区,身旁的司机脸色阴郁,也没人招惹他,不知又闹哪门子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