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

倾天下 周晚欲 4312 字 7个月前

宋琅冷哼一声:“外戚专政,她是吕雉,朕却不是刘盈。”

他说得这样直白,纪敏骞心里稍安,却不显露,只慌忙跪下,诚惶诚恐说道:“陛下慎言。”

“慎言?”宋琅笑,“你方才故意在太后面前提起爱爱……迎熹给碧霄的话,怎么不知慎言?”

纪敏骞一怔,很快便笑:“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他不过是刺太后一下罢了,身为人母,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和别人更亲?何况不是亲生的,就更在意彼此关系的远近亲疏。

宋琅自是明白纪敏骞之意,便揭过不提,看了眼门外,再开口小声许多:“前几日江棣来请安,还问你何时能回郢州,明日你去江家一趟,叫上江棣江楼兄弟几个去打个猎,说说话,多日未见,总要聚聚。”

江棣江楼皆是江柍的哥哥。

纪敏骞闻言便把宋琅之意明白的透透的了——太后把持朝政,赵家外戚弄权,陛下空有名头,夺权是迟早的事,早在前年太后迫使宋琅迎娶赵家宗室女为后,宋琅便已开始细细谋划。

作为一直被太后忌惮的纪家自然站在宋琅这边,而同样为太后所忌的江家,亦是宋琅拉拢的对象。

江峻岭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对朝中争斗素来不屑,又因江柍的性命掌握在太后之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宋琅的许多功夫还是要用在江家小辈身上。

纪敏骞说道:“微臣从晏国急着回来,便是想为陛下分忧,明日微臣便邀江将军去打猎。”

宋琅淡淡点头,说道:“你下去吧。”

纪敏骞刚要退下,他忽而想起什么,又说:“注意分寸,交往可以,不要过密。”

纪敏骞道:“微臣明白。”

待纪敏骞退下,宋琅又掏出星垂的传信,恰好扫到“大婚当夜凤友鸾交,恩爱如同胶漆”,而后又提到“公主甚得太子喜爱,帐中鸾凤,狂了半夜”。

宋琅苦笑,当日教星垂把江柍之事都细细写来给他看,如今倒像是自讨苦吃了。

他把信悉数烧了。

又唤近身内侍祁世,吩咐道:“朕去荣妃那用晚膳,叫她准备迎驾吧。”

“是。”祁世下去了。

荣妃与江柍一样,亦是将门嫡女,她的兄长孙世忠倒是个可用之人。

宋琅端起桌上的酒盅,里面还剩半口温酒。

他抬头望向窗外,竟是一个月圆夜。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道是,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

太后从长乐宫离开之后,并未直接回福宁宫,而是沿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地散了会儿步。

身后的宫娥太监远远地跟着,唯有碧霄,被恩准在她身侧为她提灯照路,两个人的影子堆叠在一起,像烛火摇晃那般在地上移动。

宫道上阒无人声,唯有冬风在呲啦呲啦地扒着树梢和宫瓦,发出指甲挠墙的声响。

许是风声乱心,碧霄心里十分不安。

可慢慢地欣喜又盖过一切,因江柍那句问候。

“你知道咱们现在走到哪儿了吗。”太后忽然打破死寂。

碧霄前后看了一眼,只是黑漆漆的,她上了年岁眼睛也变得浑浊,并不能看清宫门上写了什么。

太后瞥她一眼,说道:“刚过安庆门。”

碧霄这才恍悟:“太后娘娘记得这样清楚。”

太后慢慢勾起嘴角,思绪被风拉去了遥远的地方:“这宫里的路,哀家走了一辈子,怕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

碧霄笑而不语。

太后又道:“当年哀家便是从这条路上,被那凤鸾春恩车,接来给先皇侍寝。”

碧霄也回忆道什么,说:“那时候太后您还住在玲珑阁。”

“是啊,如今这玲珑阁已是贵妃在住。”太后竟扯出一丝笑来。

拐过一道门,来到另一条街,太后站在门前久久不动,凝视着那宫灯黯淡,一片漆黑望不到头的深处。

“你可知道从这条路一直走,走到尽头,是什么地方?”

碧霄目光一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迎熹公主的升平殿。”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回你倒是记得牢。”

碧霄握住灯柄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忙垂下头来,恭顺说道:“从前公主日日要来太后娘娘跟前汇报功课,太后您体贴幼女,总是叫奴婢亲自送公主回去,故而奴婢才记得清楚,实在是感叹太后的慈母之心。”

“慈母之心?”太后陡然一记冷瞥丢过来。

这种眼神,与她在朝堂之上,望向忤逆她的臣子时一模一样,自然极具威慑力和杀伐气。

碧霄心一沉,连忙跪下。

太后的声音已然变得尖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的眼睛里分明在怨恨哀家,你怨哀家只对迎熹才仁慈!”细听之下竟还有些颤抖,“对她却不是!”

身后的一众宫人都躲得远远地,跪了一地,无不忐忑。

与她们不同,碧霄方才有些心慌,可此刻却平静无比。

她抬起头,从容道:“太后娘娘,碧霄先是您的奴婢,才是公主的姑姑,碧霄因为效忠了太后,才会在后来关爱公主。您若非说奴婢是冠冕堂皇,那好,奴婢说一句真心实意的话,奴婢想念公主,念得心如死灰,却不怨恨太后。”

说到此处,碧霄抬手指了指她的鬓发:“您看一看奴婢的白发。”又指了指她的眼角,“再看一看奴婢的皱纹。”

太后眸光哀伤地晃了晃,似是有泪意堆叠。

碧霄早她一步,落下一滴泪:“奴婢从二十岁起便跟着您了,那时候奴婢青春貌美,三十年过去了,你依旧华光动人,可是奴婢却已经老如枯木。奴婢用整个青春来侍奉您,您还不信奴婢吗。”

太后眼里的哀伤没褪,可是水色却悄无声息被抑制住了。

是的,她不信。

信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了,反倒不敢信。

碧霄接着道:“赵才人,您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迟迟未能有孕时,奴婢在;赵修媛,您于诞育三皇子难产时,奴婢在;赵贵妃,温仁皇后暗害三皇子,您遭贱人欺辱,降为婕妤时,奴婢在;还是赵贵妃,您复宠重回贵妃之位时,奴婢在;赵皇后,您又失一子,温仁皇后被废,您入主中宫时,奴婢在;赵太后,先皇驾崩您扶持陛下登基,垂帘听政那一日,奴婢依然在……您苦难时,奴婢在,您风光时,奴婢也在,您艰辛走过来的这一路,奴婢不仅看着,更是跟随着,奴婢怎会怨恨您?”

碧霄一字一句,像闷雷砸到头上。

太后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湿润了,泪水依旧倔强地不肯滑下来。

她看向夜色昏沉中的重重宫阙。

想起一步步踩着刀尖儿淌着血走过来的这条路。

当赵太后还是赵华懿的时候,她家世显赫,未经擢选便进宫封为才人。

却又正因家世显赫,而被先皇忌惮,暗赏了许多避子汤,直至两年后,她设计夺得帝心,才怀上第一子。

因有孕,她被晋封为修媛。

生下三皇子后,她顺利晋封为贵妃。

谁知皇子被温仁皇后所暗害。

同时,温仁皇后还联合淑妃以及她的宫人,用计谋令她遭先帝误会厌弃。

她处于虎狼环伺之中,波诡云谲之间,本应竭力自救,却因亲信不忠,丧子之痛和对先帝的怨恨,而心灰意冷,不愿再争宠。

失去斗志,她被降为婕妤。

那段日子,她备受冷落与白眼。

直至家中出事,她不能再软弱。

设计复宠,重回贵妃之位。

而后她拉拢淑妃,离间她与温仁皇后的关系,与之联手报复彼时刚有身孕的温仁皇后。

又买通宫人,打点权臣,直至如愿废黜了温仁皇后。

次年,温仁皇后于冷宫中诞下一个男婴便撒手人寰。

而她,则登皇后宝座,入主坤宁。

成为皇后的这条路,她走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