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从善的画轮车就停在谢府门外等待,谢琢与他一前一后上了车,谢府为郎君准备的彩车只能跟在后面,数十名健仆童子簇拥着牛车,一行人赫赫扬扬地从清溪里涌了出去。
梁从善坐在车里,从八宝柜中摸出点心匣子,打开彩镏漆盒,里面琳琅满目摆着不同样式的糕饼点心,每一个都是合适入口的指肚大小,做成各式花卉模样,瞧着就令人心喜。
“尝尝,桂味斋新出的百花盘,我让人一大早上去守着门,才抢到了几盘,你不爱吃太甜的,特意让他们做得清淡了点,一直温着呢。”
他将漆盒放在小案上,往谢琢面前推了推。
谢三郎君垂下眼皮,像一只矜贵异常的猫,纡尊降贵地扫了一眼漆盒里的点心,仿佛面对着什么难解的题目,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仿佛猫在嗅闻眼前的食物是否无害,确定色香味都还算合宜,才挽起袖子,拈起一块做成梅花模样的点心,谨慎地咬了一口。
点心软糯,带着江米特有的醇味,内馅是绵软的豆沙,隐约有梅花的香气。
梁从善见他吃得虽然慢,但确实是吃下去了,不由得高兴起来,颇有一种投喂了难以接近的野猫的成就感,兴高采烈地指着漆盒里另外几种糕点:“尝尝这个荷花的,好像是用油炸酥了面皮才做出来的花样子,里头填了蜜薯,还有这个桃花的,瞧上头这个脂红,是用蜜和着甜菜浆调出来的,里头的馅儿你绝对猜不到……”
梁从善天生爱说话,跟什么人都能叽叽呱呱聊上几个时辰,谢琢只要时不时地嗯两下,梁从善就能高高兴兴地继续说下去。
朱轮画壁的牛车很快进入了最为繁荣的朱雀大街,这条连通普化门、通向宫城的大道是横贯邺城的中轴线,宽度足够六七辆大型通幔车同行,两侧坊市混杂,庶人与行商混居,临街都是租卖出去的铺面,行人摩肩接踵,挥袖如云,犊车一入街,立即被喧闹的气氛包围了。
谢琢将车壁上的窗格推开了一点,热闹的人声涌入了车厢内,顿时将他们带入了烟火气十足的市井。
迁都邺城不过四年多,居住在这里的民众已经有了天子脚下、王都黎民的骄傲感,来往行人大多衣衫整洁,虽然大都瘦削,但也少有骨瘦如柴的饥民之相。
除了他们外,人群中不乏披戴兽尾皮袍的北地行商,他们的体格比邺城居民胖大一圈,形体健硕,头戴插有鹰羽和松石绿串珠的皮帽,手臂和腰背肌肉隆起,腰间挎着长短不同的弯刀,一个个脸上都是骄横之气,行事言语亦盛气凌人,而与他们相对的邺城百姓则明显矮了他们一头。
谢琢眼神一凝。
梁从善越过他看见了这一幕,很快判断出那些人的身份:“帽插鹰羽,喜着皮袍,腰佩弯刀,是也图汗国的行商。”
也图汗国的边境与大夏接壤,四年前京师迁都,就是因为北方爆发了战事,战争绵延数年之久,也图汗国的兵锋一度逼近了京都永安,先帝带着先太子御驾亲征,才终于将兵祸拦在距永安不到百里的汶水之北,但也因此付出了大夏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
汶水以北的大片土地名义上仍旧归属大夏,但实际上已经成为也图汗国来去自由的牧场,部分城池仍旧坚守着大夏的旗帜未曾改易,这些城池与也图汗国掌握的地区犬牙交错,治理难度极大,今上迁都邺城后,对它们的掌控力更是每日俱下。
也图汗国觊觎南夏富裕,物产丰饶,从大夏学会了经商之法,派遣大量行商南下,但这些出身草原的汉子根本不懂得商道的幽微妙处,一味依仗也图汗国强横的武力进行买卖,奈何国势如此,南商遇上这批蛮子,纵使吃了大亏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背后暗暗心酸大夏国运江河日下。
这背后的门道,谢琢等家中具有长辈在朝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了解更多,梁从善看着那群行商交横跋扈的样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许多:“去岁朝廷又向北方缴纳岁贡,也图汗国当庭嬉笑使臣,言谈中提及我朝公主,用语粗鄙难堪,据说今年他们又要遣使南下,要求提高岁贡,并许嫁公主往北。”
谢家以述录史册发家,执掌天下文事,谢家书库里的史料记载说不定比宫中更为详尽,谢琢的大父身为丹青台尚书令,位同辅相,谢琢也听大父提及过此事,但此刻再听梁从善提起,心中不由一沉。
梁从善的姑母是宫中夫人,能从他嘴里说起许嫁公主往北,说明后宫也已经听闻此事,甚至已经开始挑选适龄的公主。
“也图汗国野心勃勃,岂是多给财帛、许嫁公主就有用的?不过是养肥了虎狼的胃口罢了,金山公主往北尚不足四年,又来讨要公主,难道我大夏的公主是什么任他们挑拣的玩物吗?”
谢琢的脸色沉下来,用力合上窗格,梁从善见他生气,话锋一转:“这些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自有长辈斟酌,世事如此,多虑无用,喝杯茶,一会儿到了澄园可别让凤子以为我欺负你了。”
谢琢瞥了他一眼,脸色缓和了一点,但到底心里还是沉沉的,之后路上任梁从善怎么逗他,也总是懒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