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墙头马上(夜色尚浅篇)

宫尚角带着饺子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媒婆坐在上官浅身侧唾沫横飞说着什么,上官浅一脸无奈看似乖顺地听着。

可宫尚角知道,她是在隐忍着不耐烦。

他松开手,任由饺子先跑回到母亲身旁,他才走近,就听到张媒婆说着什么员外娶续弦的话,他脸色一沉,径直坐在上官浅身侧,就连饺子都被他挪在了一旁。

他抬手为上官浅添茶,状若无意问道:“娘子,这位是?”

比上官浅反应更快的是张媒婆。

她眼睛滴溜一转,上下仔细打量着宫尚角,再看了看饺子对他亲昵的样子,和上官浅并未出口反驳这一声娘子,她心里便有了数。

只是就算做不成红绳官,她却还是多说了两句:“我不知郎君已经归家,还当上官娘子是哄骗我来着,是老身的不是。那员外我回绝掉即可。只不过,”她话锋一转,是冲宫尚角来的。

“上官娘子搬来已然四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郎君,想必郎君不日前才回来。老身是不懂什么宏图大业,男儿志向。但放任自己有孕的妻子孤身于世,不闻不问许久,便不是君子所为。老身只是看不过眼,多说两句,还望郎君海涵。”

说完端起一杯茶,当作心直口快的赔罪,喝完也不再吃饭,就走了。

宫尚角皱眉,想着她刚说的话。

上官浅以为他生气了,便开口解释到:“我刚来的时候,身上银钱不足,是张婶帮我租的院子。生产时,气血两虚险些难产,也是张婶深夜帮我请的大夫。我做绣娘,也是她帮我找的安身立命的活计。”她喝了口茶:“所以,宫二先生,不要责怪她失礼。她虽则过于热情一些,却是个好人。”

“我没有怪她。”宫尚角开口,夹着一块刚上的糖醋鱼于她碗中,声音低沉,夹杂着些失落:“她说得对。是我来晚,让你受了许多苦。”

那一顿丰盛午膳,大抵只有饺子吃了个畅快。

是夜,有人到张家府上送出百两金,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侍卫还转达了主子的话:“诚谢张家婶娘对我妻子看顾之恩,只我与娘子并无和离打算,望婶娘转告众人。”

天地盛意,山水终逢。

随后日头渐短,秋意渐浓。

饺子今日拉着宫尚角上街买吃食,明日拉着他去购置新衣。逢人便介绍说是自己爹爹回家了,宫尚角始终是欣然温和的良父模样。

上官浅时常开着门,看着他带着饺子在树下或嬉闹或练武,并不阻拦。

转眼已到中秋。

桂花巷的葱茏月桂树上,从前一日起便有无数红绸带扔了上去。

人们总是喜欢在特定时节里,托付神明许愿,求财权,求姻缘,求平安。

殊不知,比起苦求,珍惜才是第一要义。

比之前更早的清晨,宫尚角出了门,刚走几步就看到了挂满红绸的月桂,他想了想,随即转身回屋里,也写了一条。

宫尚角将它挂在最高处,眼见它迎风摇啊摇,这才满意离开。

辰时,上官浅打开了门,一直等到未时,仍不见宫尚角来。

遍寻周遭都没见到爹爹的饺子很失落,吃过午饭就蔫蔫地睡着了。

上官浅一直等在院中,等了许久,终究没忍住,推开了隔壁的屋门。

宫尚角也没有锁门,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入目简朴素净,宫尚角并无整修多处,仍是乡野里最寻常的屋舍。

只不过卧房书案上,小心合着一幅画卷,边角也有些泛黄,像是有些年头。

上官浅没忍住好奇,轻轻展开了画,随即怔愣当场。

这幅画像她记得,是她当年刚入宫门择选新娘时,宫门的画师为她所画。她还曾夸赞过,画得活灵活现。

她以为那幅画像早就被束之高阁,或是宫门生变后便被毁去了,不想竟好端端的被收在了宫尚角这里,看起来打理得极为细致。

离开宫尚角院落时,她轻轻带上了门,转身便看到满目红绸挂在月桂树上不高处,她这几年也看过几回,没多想,向前走了两步。忽觉有些奇怪,又抬头仔细看了看。

普通百姓不会武功,至多挂到下围枝桠上,便已经是很了不得。今日那月桂树顶嚣张飘摇的一根红绸,是哪来的?

她下意识想到了宫尚角,又觉得宫尚角不是会求神拜佛之人,犹豫之间,还是飞掠上树,取下了绸带。

绸带系得极牢固,她费了些时间才拿下来。

展开一看,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她从前还在角宫时,曾于墨池内,常伴宫尚角左右伺候笔墨,对他的字迹分外了解。

红绸似血,此生不换。上面笔锋冷然,她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宫尚角书写时的眉眼。

“墨池深深,我心浅浅。墙头马上,与子同归。”

那日是中秋,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上官浅坐在院内,点着烛火,耐心地等着。

饺子依偎在她身侧,问她:“娘亲,你说爹爹去哪了?会回来吗?”

上官浅摸摸女儿的头,笃定道:“你爹爹会回来的。饺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晚饭?”

饺子摇摇头:“我想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几近戌时,天将暗未暗。

夜色降临之前,上官浅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放下孩子,提着裙摆一路向外小跑而去,在门边遇到了同样飞奔而来的宫尚角。

宫尚角像是行了极远的路,风尘加身。尚未来得及说话,上官浅便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反搂住她,缓着气问道:“怎么了?”

上官浅扬着头,搭在他肩上,望着天边的圆月,一点一点地抚平他背后的尘霜,带着轻微的哭腔:“你去哪儿了?”

宫尚角松了眉头:“我一早去集市想买芋头糕,饺子说你极是爱吃。可今日我等了许久,那对老夫妻都没来,于是我只好一路打听到远郊乡下,才寻到人买了回来。镇上没有快马,脚程终是慢了些。”

话毕,宫尚角扶稳上官浅,拿出一路放在怀中护着的糕点:“紧赶慢赶,还是有些凉了。”

上官浅心中思绪翻腾,接过糕点:“只一炉点心而已,何必如此费神。日后看到了再买便是。”

宫尚角摇摇头:“不费神。今日你生辰,想让你吃些喜欢的东西。”

他看着上官浅,迎着她略有些错愕的目光:“那年你从地牢出来后,我便查了所有孤山派的资料,知道你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说来惭愧,这竟是你我同庆的第一个生辰。”

宫尚角牵着上官浅走到院内桌旁,让她安坐。又轻揉了下有些犯困的饺子,哄她吃了些饭菜,便让她去梳洗睡觉了。

院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宫尚角和上官浅二人。

宫尚角给上官浅倒了杯酒,也给自己斟满了,闻着风中送来的月桂香气,轻轻开了口:“原本我出宫门寻你,是想带你一起回去。可真当我再次见到你,我便想着,去哪儿都好吧,只要你开心,哪里都好。”

“你若想要自由,畅游四海,我便与你同去。”

“若你想安住乡野,或者回孤山,我便与你同归。”

他低头拿出玉佩,上官浅静静看着,这玉佩与当年略有些不同。

宫尚角不知何时在玉佩上缀着两颗红豆。

他说,这是相思。

宫尚角将玉佩放到上官浅手中,缓缓包裹住她的手心,神色极认真,认真中带着些许羞赧:“这是我自小佩戴的玉佩,我想以此,作为聘礼。”

“宫门宫尚角求娶孤山上官浅。愿如此玉,澄澈无暇,两不相疑。”

上官浅眼圈泛红,泪水无声滑落:“你若和我走了,那宫门呢?”

“宫门里是亲人,你和孩子也是我的亲人。五年前一战之后,江湖风波止,各派休养生息,几十年内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且子羽和远徵都已成长,可以独当一面。”

“而你和孩子只有我。”

宫尚角低头用脸碰了碰上官浅有些发凉的手心:“五年前,你不仅穿走了我送你的衣裙,还带走了角宫棋盘里的一颗白玉棋子,让我日后独自下棋时,日日是不解局,日日记得你。”

说来似是觉得好笑:“不知上官大小姐,能否还我这颗棋子,再赔我一个妻子。”

上官浅垂下眉眼,拿出藏在袖中的红绸,缠在了玉佩之上。

“聘礼便要这个,足够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惟有今宵,长愿相随。

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年。

不久之后,上官浅做完了之前欠下的绣品,和张婶告了别,便带着饺子与宫尚角一起乘船回宫门。

她曾想过一直隐居在偏远乡野,也曾想过回到孤山了却余生。直到她再次见到了宫尚角。

她以为从前她逃出宫门是奔向了渴求许久的自由,直到自己过了这五年才发觉,心被禁锢住,画地为牢之人,在哪里都一样。

若不是偶遇这棵参天月桂,或许她也不会留在辰溪镇,遇上远徵的夫人,也就不会再遇见宫尚角。

一个愿意全心信任她保护她的宫尚角。

一切因果,兜转起始,还是回到了原地。

不,是一次分别后的双向回头,抓住了命运中存在的那一丝可能,一丝温柔。

不再是宫门与无锋,或是孤山。

只是宫尚角与上官浅的重逢,和一场新的开始。

她站在船头,前方远山如昨,慨叹此生。身后有人为她在这场水上风雾中披上外衫,轻搂住了她。

船尾传来女儿不住地笑声,她于此间回头,看到饺子倚靠在船侧,试图伸手抓鱼。

她失笑,问宫尚角:“饺子快五岁了,要入宫门书院,总不能以饺子这个名字上学。我没取大名,留给你来取。”

宫尚角沉吟,问她:“昭字如何?上官昭。”

上官浅瞪圆眼睛:“上官昭?不该是宫昭角吗?”

宫尚角抚了抚上官浅被风吹乱的发丝,她头上银扣青竹玉簪在柔和光芒下熠熠生辉。

“你拼尽全力生的女儿,和你姓又何妨。宫门那边自是有我。”

上官浅想了想,还是说:“可我不想让她在宫门生活时,觉得自己与其他宫门人是不同的。”

“那不如,让她自己决定。”

上官浅点头,招来饺子,和她说明此事。

饺子爽朗一笑,浑不在意:“那便两个都要。在宫门,我是宫昭角,日后学成入江湖,我便是上官昭。”

随后又接着去开心捞鱼。

宫尚角看着女儿如此喜欢捞鱼,对着怀中上官浅说到:“昭儿喜欢吃鱼,我记得远徵弟弟药田里有方池塘,自小便养着许多灵鱼。回宫门后可以带昭儿去抓一条尝尝。”

上官浅想着待宫远徵发现自己宝贝池塘沦为孩童玩乐的地方,那别扭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禁笑了,拉了拉宫尚角的衣襟,轻声说道:“夫君,浅浅也爱吃鱼。”

宫尚角闻言,知上官浅是故意逗趣,无奈勾起嘴角:“好,我们一起去。”

说完搂着心爱的妻子,看向分流辟波的水面,想起他们重逢的第一夜。

细雨朦胧,碎津生烟。他抬头望天,分明看到了一场圆满。

从前他在生与疑中清醒沉沦,纠结那不曾直言的爱恨。

如今唯有拥紧的爱与责任,最为相宜处,执手共良时。

“明月迢迢,我心昭昭。”那一夜他便想好。

原来爱,能让离人回眸,君子折腰。

乘舟随风,满目青山。

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心安处,即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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