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其间的平凡一天罢了。
直至宫尚角为她撑了一把伞,她才敢回头看。
他将伞递过来时,她才惊觉这不是梦。
因他的手,也如她的一般寒冷。
咕噜的沸水声唤回了上官浅的意识,她沉下心来,整理好心绪,从容斟了杯茶,放在宫尚角面前。
一如既往不到眼底的笑,她开口:“宫二先生此番,是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带走吗?”
宫尚角捻着杯口,无意识地轻打着圈儿。听到上官浅发问,默默抿了一口茶。
他心中轻叹,从怀中掏出收得极妥帖的白玉瓷瓶,交给上官浅:“我来给你送药。”
上官浅略有些凝滞地看着手中被塞入的白玉瓷瓶,上面还留有宫尚角的余温,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宫尚角说完第一句话,倒好像是放松了下来,舒缓开紧皱的眉,轻声说:“弟妹说,你的病有些棘手,所以。”他抬眼看向面前苍白的女子,比起五年前,上官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宫尚角眼中闪过痛惜。
“所以,我担心你,来给你送药。”
“这药是弟妹炼制,能护住你心脉,保你十年安然无恙。你既不愿回宫门,以后远徵他们会时常来为你探脉诊治,你,会没事的。”
宫尚角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不过最让上官浅震动的,是他坦诚明白地告诉她,他担心她,于是他来了。
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因担心她而来。
良久,上官浅放下瓷瓶,无声地笑了:“五年前,宫二先生已经抛弃我了,如今又来对我关切有加,倒叫我觉得甚是匪夷所思。”
“难道,”上官浅勾着唇,似笑非笑:“难道宫二先生觉得自己五年前做错了吗?”
宫尚角安静地看着支起满身刺的上官浅,并不恼怒:“为了宫门,为了亲族,我并不后悔。”
他看着上官浅一点一点冷下去的眼睛,接着说:“我也不后悔,当初密道之外,我让你走了。”
“我放你走,以为你便海阔天空,过着自己渴求的恣意日子。我以为,那是成全。”
“我唯一后悔的是,”宫尚角的声音中带着怜惜:“我来晚了,磋磨了你许多岁月,让你受了许多苦。”
“如今宫门安定,点竹已灭,孤山仇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上官浅失神看着木窗外的院子,想着宫尚角离开时对她说的话。
夏时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惟留满地濡湿,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
…………
随后,宫尚角真的就在上官浅屋舍隔壁买了座小院落,住了下来。
饺子每日都来找爹爹,或是聊天种花,或是读书写字,一待便是整日。
上官浅未曾来过,只每日晚膳时都等着饺子准点回家用饭。
今日是宫尚角到桂花巷的第十日,破天荒的,饺子走了之后又返了回来,说是娘亲让他一并去吃饭。
宫尚角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自抑的开心。他回屋拿出了金复不久前交给他的包裹,牵着饺子向上官浅屋子走去。
看见他到了,上官浅神色淡淡,只说是粗茶淡饭,让宫尚角随意吃些便好。
只有饺子在他耳边偷偷说着:“娘亲今日一早就去买菜了,和往日吃的根本不一样。”
宫尚角抿嘴低笑,他知道,因为这些菜式大多是五年前上官浅曾做过的,他也曾说过爱吃。
晚膳后,木门打开,可看见门外参天月桂。
几人于院中闲坐,三杯两盏淡酒,赏一方夏夜风光。
宫尚角将带来的包裹递给上官浅:“自你说起,你是孤山派遗孤,我便派人去搜寻当年孤山派遗物。找了许久,找回了这些。”
上官浅的清淡笑意凝于唇畔,有些不可置信般看了宫尚角一眼,指尖微抖地揭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方黑木匣子,打开一看,有一铁制刻着繁复崇山花纹的令牌,上书“孤山”二字;一根断裂的青竹玉簪,断口处被小心贴合,银丝固定,那是她娘亲的惯常用物。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手书,她一眼识得,那是她父亲笔迹。
她轻轻抚摸着这些物什,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是孤山派大小姐时候,父慈母怜,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过眼年华,孤光自照,几度春秋,她终究不再是幼年被娇养长大的小姐了。
她成了无锋的魅。
成了心计诡诈,满手沾血的刺客。
饺子看着娘亲倏然起身离座,走去了门外,身子倚靠着门微微颤抖,拉住想要追过去的宫尚角:“爹爹,娘亲怎么了?”
宫尚角俯身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没来的时候,饺子思念爹爹吗?”
饺子乖巧点头:“每日每日,都很想念。”
宫尚角温柔地笑了:“你娘亲现在,也是在思念她的父亲母亲。很想念很想念。”
宫尚角让女儿安生等在院内,他快步走向上官浅,轻扶住她的肩头,从怀里拿出那方墨色丝帕,为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珠。
“找回这些原本是为了哄你高兴,如今倒惹得你掉泪,”他低头看着眼角通红的上官浅,叹息一声:“是我的错。”
上官浅哭得抽噎不止,却还暗自压抑着。
宫尚角环住她的背,将她完完全全地搂入怀中,手掌之下,是上官浅绸缎般的长发。
他带着诱哄的语气:“想哭便哭吧,痛快哭一场。总归我在这里,你不必怕,不必忍。”
上官浅如同受伤的猫儿一般,紧紧扣住宫尚角的腰,埋在他心口呜咽。
青瓦长巷,夜色微凉。
这好像是他们俩彼此都清醒时,第一次相拥。
不多时,宫尚角察觉到怀中温热身躯慢慢平静了下来,他依然轻拍着上官浅的背,听到她细哑着声音说:“多谢,宫二先生。”
宫尚角手一顿,“嗯”了一声。
上官浅又说:“五年前,是我把你武功会短暂消失的具体日子告诉的无锋。”
“嗯,我知道。”
宫尚角轻揉着指尖一绺发丝:“你若放不下五年前,便不会为孩子取名饺子,又绣那月桂丝帕。我若执着五年前,便不会快马而来。”
“你算计过我,我也骗过你。谁都不无辜。如今我怀中的,只是孤山上官浅。”
“其实我晓得的,你特地喊我一同用饭,无非是记得今日是我蚀心之月发作的日子。你担心我功力全失会有危险。”
“你既心里有我,我便坦诚相告。”
上官浅松开手,后退了半步,与宫尚角拉开些距离:“是远徵弟弟的夫人路遇这里,和我说了一些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宫尚角喟叹:“你喊远徵为弟弟,却喊我宫二先生。”
“不过,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必通过别人,我就在这,你问,我便答。”
上官浅有些不习惯今晚过于直白的宫尚角,他们之间从前都是试探的,猜忌的,犹疑不定的。而不是今时今日,剖白心意地对话。
她薄红了脸:“区区自酿,竟也能让宫二先生醉后乱言。”
宫尚角的面容掩在灯火昏暗中,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也温柔得惊人。
上官浅听到了他语带笑意:“村酒醉人,何须绿蚁。”
“更何况,酒月皆在杯中,你在我怀中。”
…………
入秋那日,辰溪镇按俗,开设了为期五日的祝秋集市。
一早,宫尚角便在上官浅门外等着。
白杜鹃花期尽,已然凋落。月桂应节,暗紫色果珠挂在黄绿色花苞上。
除了徵宫那株宫远徵用特殊培壤和药物保持着常开不败的茉莉,其他植物都要遵循四季花时,或开或落。
宫远徵也曾提出要为角宫的白杜鹃种得四季绽放,被他拒绝了。
上官浅走后,每年的花开花落,都是他用来计算时间的方式。
五次花开,五次花败。
他想,下一次花开,终于不再是他孤身独赏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开了。
上官浅牵着饺子的手走了出来。
饺子一看到宫尚角,小跑着冲进了宫尚角的怀里,要宫尚角抱着她逛市集。
上官浅无奈,伸手欲抱她下来,宫尚角宠溺笑着说无妨,三人走向镇上市集。
一路上饺子叽叽喳喳说着些不搭前言的话,宫尚角和上官浅间或回答着,倒也称得上温馨和睦。
镇上市集杂多,炊烟漫漫。古朴平院外鳞次栉比摆着各式摊子,多是些折扇,竹编,脂粉首饰。行脚货郎沿街叫卖,青石板路上喧嚣不已,人群熙攘,一派烟火气。
上官浅从前不怎么来市集,她不大爱热闹。
人流如织,过去她总是一个人。
今日是饺子非要出门,她不想拂了女儿的愿。
她走在宫尚角身侧,看着宫尚角予索予求,饺子说什么好看,他就买什么,一副溺爱的慈父模样。
上官浅忽而有些眼热,想起自己幼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偏爱。
她入神想着,未察觉身侧有急行路人跑来,不慎撞了她的右肩,她被撞得脚步一扭,将将要跌倒。
一旁宫尚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圈进了怀中,神色关切地询问:“撞到哪了?有否受伤?”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宫尚角的手却没有松开,只一路蜿蜒向下,捉住了她的手心。
就这样,宫尚角一手抱着饺子,依然好脾气地满足女儿所有的疑问与好奇,一手稳稳地牵着她,一步一步,护着她在人群中行走。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上官浅的心渐渐安放下来,她不必再自己独自行走于街上,独自应对着各种意外,她可以学着依赖。
而依赖宫尚角,于她而言,无异是再次沉沦的起始。
一路逛到正午,饺子嚷着饿了,他们便选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酒楼,刚巧赶上了最后一张空桌。
刚点完菜,宫尚角就被饺子拉去买芋头糕,据说是镇上最好吃的芋头糕,由一对老夫妻偶尔出来叫卖,难遇得很。
是以饺子眼睛刚瞟到,便急急拉着宫尚角下楼,生怕错过。
宫尚角临走时回身轻握了下上官浅的手,让她当心些,自己很快回来。
上官浅失笑,她觉得宫尚角似乎是留在世俗小镇里太久了,都快忘了彼此是谁了。
仿若寻常人家的夫妻,丈夫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娇弱的妻子一般。
她已不在江湖,避世于城,江湖意外她遇不到。然而,凡俗人间,家长里短,总有些旁得人,过于热情关心她这桂花巷里普通绣娘的生活。
张婶是镇上有名的媒婆,她刚搬来时,便登门了解过她的情况。
只她一口咬定已嫁人,夫君在世,不日便归,才堪堪放弃。
如今宫尚角才到,张媒婆还并不知晓,几年过去不见归人,她便当上官浅是诓她的,于是跟上官浅较上了劲。
平日上官浅不出门还好,遇不到。今日酒楼客满,又偏偏拼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