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殿下……
他竟是楚王殿下。
她还在人间,还在楚王府。
茯苓慢慢松开了抱着他的手。
终于趁着月色,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一张雌雄莫辩的脸庞。
一模一样的泪痣,一模一样的眉眼,可是,他不是姐姐。
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率先出口。
良久,少女沙哑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却含着一丝令人不忍的绝望,“原来你丢下我,不是因为我不够好,也不是因为永安有多好。仅仅是因为,你是皇子,你有你的泼天富贵要享……”
从始至终,她的姐姐都没有回来。
乃至于姐姐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小月洲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她做的一场长长的美梦。而美梦,终归是要醒的。
“方才对殿下多有冒犯,是民女该死。”
她竟一屈膝,朝他跪下来,匍匐在他脚底。
谢情心如刀绞。
他跟着跪了下去,正对着她,方才低声开口:“我是薛青黛,也是谢情,什么都变了,但只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我对你的感情。”
他黑亮垂直的发,散落在紫色的长袍上,伸出修长白皙的手,从乱发间抬起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见她唇上血迹还未干,便拿着丝绸锦帕,给她拭去。
动作极尽轻柔。
看着她被泪水氤氲的眼睛,谢情轻声说起过往。
“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有个不满四岁的流浪儿,辗转来到了小月洲。只因偷了一个馒头,就被店家撵狗般追着殴打,等他筋疲力尽,倒在一户人家门口时,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幸好苍天怜悯,让他遇到了这一生中的贵人。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恰好出门,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流浪儿,将之捡回了家,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他伤势渐渐痊愈。”
“那个时候,妇人已经怀孕半年有余,常常让小流浪儿贴在她的肚子上,听那里面的动静。在此之前,小流浪儿从未受过这样温柔的对待。”
“然而很快,妇人便听闻,外边有一伙官兵在搜查一个外来的小孩,模样年纪,都与小流浪儿差不多。小流浪儿很害怕,可那妇人却说,他们不会把他交出去,那些官兵都不是好人。恰好不久前,她的长女病逝,便索性将小流浪儿扮成女儿教养。
“这一养就是十年。”
“妇人病逝后,突然有一天,一群人找到小流浪儿,告知他的身世,说他不该一生都被困在这个地方。”
“把他生下来的母亲需要他,要他为她正名。他们说,她原本是大户人家走失了的千金小姐,却行差踏错,做了下九流的戏子,以色事人,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要想能够名正言顺地进入族谱,小流浪儿,必须去做一件事。”
“去做,能够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一件事。”
听到这里,茯苓也明白了,这个故事里的妇人,是她的生母,小流浪儿,就是谢情。
也是她的姐姐,薛青黛。
茯苓沉默许久。
轻轻地问:“我送你的平安扣呢?”
他微微一怔,眼睫低垂下来,漂亮的眼睛里有些失落: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送我的礼物。”
那年细雨和风,春色盎然,那个小女孩为他戴上平安扣的手链,对他说,阿姐,阿姐,我希望灾祸苦厄都不要靠近你;痛苦死亡都远离你。
从今往后,扣住平安,岁岁平安。
茯苓说:“我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你。”
谢情眸光黯然。
“我知道。”
生死一遭,他性情也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
他是“薛青黛”时,总是朝她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希望能够吓退那个小姑娘,起初是自卑于贫贱,后来则是因为知道命运早已书写好,他与她注定分道扬镳;
可她偏偏黏上了他,想甩也甩不掉,日子一长,就只剩下好好保护她这一个念头了。
“你的手,是怎么弄的。”
猝不及防,他的手忽然被她托起。少女指尖柔软,轻轻抚过那只戴着指套的手,冰冷的黑色金属和她白嫩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得谢情微微怔住。
茯苓一根一根手指抚摸过去,直到,发现那裹着小指骨的指套里面,果然空空荡荡,分明就是一个空壳。
谢情仿佛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把手往后缩,这样丑陋的残缺,他不愿被她看见。
“公主,果然对你用了刑……”
她既然知道,谢情便不再回避,低声说:
“没关系的,我不疼。”
她眼泪“唰”地坠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指套上面。怎么会不疼?
她手上破个小口子都疼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他,他……
“真的不疼……”谢情连忙伸手给她擦泪,叹气,“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只有让公主,让所有人都以为小月洲的薛青黛死了,才不会有人查得出我的过去,继而牵扯出你。”
茯苓捧着那只手,指腹轻轻蹭过,突然说:“我原谅你了。”
她视线上移,看向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是姐姐,还是哥哥,有什么区别?反正,你都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家人了。”
她跋涉千里,本就是来找他的啊……
而现在,她找到了。那么,就这样好好地守护着,她在这个世间最后一个在意的人,就好了。
谢情看着她,忽而笑了。
他眼眶湿润,轻轻地说:
“欢迎回家,茯苓。”
窗外的风雪,突然停了。
因方才呕了血,谢情急忙忙传来郎中,给她开了药。
茯苓听话地服下,又饮了谢情叮嘱她用的安神汤,抬起头,却不见谢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