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许是立冬后的空气日渐寒峭,哪怕站在黄灿灿的阳光底下,孙建文还是有种大脑皮层被冻穿了的感觉。

男人的面孔近在眼前,刚说的话语恍若一剂针剂,扎着耳鼓缓慢推了进去。偏偏血液像流不动了似的,药剂凝在耳边,运散不开。

孙建文两眼呆愣,好半天没悟透对方为什么突然抛来这么句话。

……什么滋味如何?

他们素未谋面的,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刚从剧组出来?

男人眸底的灰色调如同记忆片段中的做旧处理,几乎是无意识的,孙建文透过男人的眼神,隐隐望见了另一双眼。

同样的低垂眼睑,睫毛下敛,只是那双眼睛奕奕发亮,更显锐盛,直直盯过来时,活似一头未来可期的野性狼崽。

「“麻烦你也替我转告他,最好祈祷我别再碰见什么糟心事,不然改天我真傍上哪个有钱有势的,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他出殡。”」

与记忆同步的,那天的话模模糊糊在耳边响了起来。

孙建文心头一缩,有点不敢多看男人的脸,偏偏目光不争气地不受控制,一厘一毫都挪不开眼。

“少去沾惹和他相关的事。”男人依旧是那副不可捉摸的轻淡作态,“往后一段时间,也别再崇山出现了,免得他见你心烦,反倒给你惹麻烦。”

不带情绪的语气,最后的“善意”提醒听着格外冰冷。

用不着大脑化冻思考,孙建文瞬间领悟到男人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鼻孔呼出的热气雾白白的,不出一秒便被风吹散吹远。

孙建文甚至分不清身体打出的哆嗦,是被这阵冷风吹的,还是被话里重若千钧的信息量吓的。

他罚站似的杵在原地,直到男人的身影被停车场外的建筑吞没,他才如梦方醒般使劲深吸了几口气。

简直讽刺,上个月他还趾高气扬地恐吓夏星燃别想在崇山混下去,眼下风水轮流转,倒成他该离崇山这片越远越好了。

“……真他娘的活见鬼了,这才过去多久,他打哪傍上的高枝。”孙建文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心虚后怕更多一些,还是屈辱不甘更胜几分。

呼吸平复后,紧绷半晌的肩膀终于耷了下去,孙建文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前些日子工作变故的原因出自哪里。

他咬牙“靠”了一声,急步找到自己的车,屁股刚挨上驾驶座,手已经掏出了手机,对着通讯录一通狂翻,找到想找的名字,拇指猛摁拨了过去。

提示音在听筒无限拉长,孙建文焦躁得差点骂娘。

好不容易盼到电话接通,他赶忙掐着笑腔抢先问候:“吃了没啊老吴,最近搁哪儿发财呢?”

这是他们过去寒暄的常用话术,干他们这行的,都盼着哪次项目大爆一场,赚他个盆满钵满。

可今天的老吴显然没心思和他打诨,说话有气无力的:“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正忙着呢。”

孙建文压根没想和他多绕弯子,听罢果断说道:“嗐,我其实真有点不好意思跟你提,可我最近日子实在天愁地惨的,好好的工作黄了一堆。这才腆着脸找你问问门路,看看有什么好法子帮忙回转一下。”

意料之中的,老吴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说话更闷了一点:“不是哥们不想帮你,是现在委实没能力帮。”

“放心吧老吴,我不会让你犯难的。”孙建文尽量不让自己语调失常,继续推进话题,“我就是突然记起来,上个月你让我给新宋传媒的小宋总帮了个小忙,想着你能不能替我搭个线,让我跟小宋总在饭局上碰一碰。”

说到这里,孙建文清楚听见老吴在那端重了呼吸,他加快语速,一口气把话全吐了出来:“小宋总这家大业大的,被他相中的人只有被搞到手的份,那事我好歹也助了点力,说不定小宋总玩开心了,愿意顺手帮衬我一把呢。”

“……以后别提上个月的事了,跟谁都别提。”老吴像是抹了把脸,吐字含含糊糊的,“宋利那人做事太浑,跟他牵扯太多不好,容易惹火烧身。”

孙建文闻言再也憋不住了,破口大骂:“你踏马知道容易惹祸上身还让我替他办事?你安的什么心啊!想看老子倒大霉是吗?老子这会儿算是知道什么叫触霉头了!”

他态度扭转太快,老吴直接被他骂懵了,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同样骂骂咧咧的:“你拿老子撒什么火?你以为倒霉的只有你吗?!我踏马怎么知道姓宋的这次这么傻逼!”

孙建文也不甘示弱:“他对人家小孩存的什么心你不清楚吗?还踏马拖我下水!”

“靠,这种事你也没少干吧,心知肚明的东西还用我说?”老吴越骂嗓门越大,“有好处的时候你巴巴的往上凑,出了事了又来质问起我了!要不是你平时手脚不干净,那些工作能把你硬踹出去?少踏马往我头上乱甩锅!”

近期积压的怨气被戳了道口,两人疯了似的互飙脏话,像要隔着手机撕烂对方。

车厢空间有限,咒骂不停,回声不断,孙建文脑门充血得快要炸了。骂到气短乏力,他扶住方向盘,呼哧呼哧地粗喘气。

老吴单向输出了一会儿,不多时也收了口,呼吸活像拉风箱。

良久,老吴劝道:“算了吧老孙,咱俩都算了吧。”

他声音像叹气一样,孙建文听得浑身疲软,索性直接趴在方向盘上:“我是真不明白啊,怎么会栽在一个穷小子手里,明明就是只阴沟里的小玩意儿,突然哪来这么大本事。”

一想起夏星燃脸上的笑,他心里就窝了团火,想烧,此刻又不敢乱烧,只把自己灼得够呛,更屈辱得够呛。

“我知道你不服气,但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你离他越远越好,千万别想着招惹他了。”老吴说。

孙建文咽了口唾沫,禁不住瞟向蓝眼男人离开的方向:“为什么不能招惹?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老吴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道:“能让宋利踢到铁

板,你觉得能惹得起吗?我也只是听到点风声,不确定真假,你听了藏在肚子里,省的闹大了自找麻烦。”

孙建文把手机攥紧了一些,随着听筒里的字眼清晰传来,他的手心也跟着一点点地冒冷。

老吴:“听说那件事,和不久前回国的那位有关。”

老吴:“就是姓陆的那位。”

……

“各机位准备——”

“《执行者》第7场1镜第1条,二、二、一!action!”

随着场记板利落打下,镜头中乌泱泱的人头同时动了起来。

富丽堂皇的酒楼内厅,八仙桌上香雾缭绕,茶点与人皆被描画精良的美人灯笼照出雾蒙蒙的亮来,再等戏台上的名角儿捻指旋身,秀口幽咽婉转,活生生把酒楼唱成了五光十色的销魂窟。

“欸欸欸——两位爷留步!”石貔貅旁的门倌大步上前,伸手拦住了客人的去路,“今日场子已满,还请二位择日再来。”

门倌脸上堆着假笑,轻蔑地扫视来人衣着,身板儿挺得比柱子还直。

他这般态度,被拦的两人自然满心不快,指门便道:“放屁吧你,我站在门口都看见大堂里头空着桌了,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门倌摇头晃脑:“那几桌不是给你们坐的,场子满了就是满了,你们还是寻别处吃酒去吧。”

这通说下来,索性连“爷”也不唤了。

候在门边的其他门倌见状都笑,更有甚者跟着起哄:“快走吧快走吧,一身的穷酸味儿,来了你也吃不起咱们的好酒。”

“要不赏哥几个一点酒钱,放你们进去见见世面?”

说着又笑作了一团。

在这名满全城的长兴楼里待久了,连看门的都沾了身高人一等的气派劲儿,简直不把寻常客人放进眼里。

这是长兴楼前常有的戏码,路人们一边暗骂门倌,一边百看不厌,聚在附近翘首观望。

两名客人早已气红了脸,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绷着面皮欲骂无言。

眼瞅着门倌们愈发放浪,一柄折扇“啪”地落上为首门倌的肩膀,其声音之脆,吓得门倌猛一激灵。

他“啧”着转身,看清来人面相,脸上翻书一样笑开了花:“哎哟喂,我说沈少爷呀,您这神仙似的突然现身,差点把小的魂儿给吓出来咯。”

他和其余门倌又是弓腰又是行礼的,一副只要来人高兴,就能立马匍匐跪下的模样。

“我瞧你正忙着呢,当你没空搭理我。”来人启唇轻笑,声音似细流泉眼清凌凌,腔调如浓夜过竹风淅淅,光听说话就让人心头先酥了大半。

再顺着降香黄檀的扇骨往上观去,手若玉笋,腕骨清隽,上等的云纹绣缎将肌肤衬得润白无瑕,一看便是膏粱锦绣养出来的金贵身子。

再往上,眼笑眉舒的一张脸俊美绝伦,笑中透着一点儿漫不经意的疏懒,像是非把人勾得目眩神迷不可。

沈秋迟的这张脸甫一亮相,监

视器后的摄制组主创齐刷刷发出感叹的气音。

“待会儿这场再来一遍吧,这里补个光效果更好。”摄影指导兴奋地对着屏幕比划。

吴凯岚也被这段画面整愣了一下,摸着下巴道:“这小子眼神可以啊,第一遍状态就这么好。而且这扮相……”

他歪头端量,很快冲身后嘱咐:“人物预告换个思路,回头剪这段当第一个镜头。”

“这样吧吴导,我先把场次记着,您拍到后面再决定预告片究竟怎么剪。”助理边做记录边玩笑道,“没准小夏哪场又给您新灵感了,我们这改着也怪费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