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迢自轮船甲板走下,黑色绒面的拦带布鞋踩在实地上,她脑袋还有些晕晕沉沉,仿佛水声仍在耳侧。
有点闷地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霍迢将闷住耳朵的双麻花辫都撩到背后,再摸了摸皱了的新式连衣裙,将手中做行李箱用的皮箱掂了掂,眉眼方才温柔地舒展开一些去。
“迢迢!”
男声又喊了几遍,她眼神有些呆呆地,才回神:“爹。”
“哎!”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比她还要矮个半头,戴着厚实的黑框圆镜,穿着已经过时的深色长衫,衣摆上有几点尘迹,他弯腰从霍迢手中接过小皮箱时,顺手给自己拍了一拍:“回家了。”
霍迢使劲拍了自己脑袋一把,唉了一声:“头晕。”
“晕船啊?还是在轮船上太久了呀!”他家迢迢识水性,霍父替女儿拎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走着,一边仰头看看自家女儿:“回去好好休息,你娘给你炖了只鸭,就等你回去了。”
“我娘舍得给我炖鸭子?”霍迢不信,她手臂微微垂下,挽住了父亲手臂,二人走得便比之前轻松。
这已是春末的南京城,绿树沉沉压来,落花厚厚一摞,他们自其中穿梭而过,霍迢的裙角带上了残留的花香,卷着,和风一起,一并带入了青灰色的小院中。
她母亲确早也等她了,用陈布草草缝着的围裙围在身上,说明着女人早年的讲究,她仔仔细细将霍迢端量几番:“回家了就好,女孩子,跑来跑去做什么!”
“你懂什么。”
霍迢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出声,一旁的父亲已经开口。
“就因是女儿家,才更应当出去见见世面!不然呢,听你话,许给那什么局长做妾室?”
“做妾室怎么了!荣华富贵,你给不了你女儿,不许别人给?警察局局长哎!外头打进来了,都有人带她逃命啊!”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余下的便是熟悉又久违的争吵。
这个家庭本很是寻常,长兄幼妹,母亲刀子嘴,却是麻利人,家内家外一把好手,父亲是读书人,家中有藏书,有银元,虽手脚不勤,偶尔也有些迂腐,却会给儿女耐心开蒙,教养,将他们都送去读书,没有因为男女有所分别。
直至五年前,霍迢的兄长因为时局动荡,无辜牵连在了一些时事之内,死在了巡捕牢房中,霍家父母虽有些家底,可在如今这世道,即便是散尽家财也是求助无门,领回儿子尸首埋葬,伤心过后,二人勉强重新振作,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霍迢身上。
他们二人都将对儿子的寄望,对儿子逝去后悲伤中的恐惧,都压在了霍迢身上。
无尽的争执也就由此开始了。
母亲要留她在身边许个好人家,他们家够不到未婚的青年才俊,便看看年纪大些的官员也好,霍迢却被父亲执意送走去读大学,离家之后才得以有些清净,如今回来了,怕以后都要每天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