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这位花魁就是苏雪雪了。”寒知微微一笑,侧过头看向洛泽微,“道友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可是瞧出了什么?”
洛泽微眯了眯眼,声音里含冰淬雪:“阁下何必明知故问,他是妖。”
非但是妖,妖气还相当纯正,只怕大有来头。
最糟糕的是,苏雪雪身上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天道气息。结界内的修士无灵力傍身,对上这样一只有补天石威能加持的大妖,即便是洛泽微都不敢保证有几分胜算。
那厢苏雪雪已随清乐起舞,如水长袖跟随他的身姿飘飞,青色衣摆在脚步腾挪绽开,引得围观者连连惊叹。
寒知凝视着那朵翩然幽兰,笑容渐渐变得意味不明。
“道友想来也是威名显赫的人物,何必偏要陷入泥淖?现在抽身,为时不晚。”
洛泽微不自觉地摩挲袖里的残花,其上还残留着与苏雪雪身上的天道气息共鸣的炙热温度。
“对于此妖,你到底了解多少?”
“贫道只是劝人留一命罢了,道友无需多想。”
寒知的话散在宾客们的惊呼里,但见台上水袖飘扬,轻若无物的纱拂过琴弦,松沉琴音铺展而开,随苏雪雪的动作时而嘈切激越,时而清澈旷远。
一曲毕,人们还未从余音里醒神,只听伙计扯开嗓门:“苏倌说了,这次不看诸位贵客的才华,也不舞刀弄枪,只要在音律上胜过他,就能成为苏倌儿的入幕之宾!可有公子有胆量上台一较高下?”
来这里消遣的绝大部分是富家子弟,在音律上无论是否精通,皆能依葫芦画瓢勾几下弦。霎时台下人头攒动,报名者几乎要将负责记名的伙计淹没。
洛泽微看了一阵,才低声道:“这番忠告,道友还是留给自己罢。”
说罢他整理过衣摆,径直向报名处行去。
“你去哪?”谢璟箭步拦住他,脸色简直要黑成一口大锅,“我不管你心存任何目的,凭这副风吹就倒的身子,也想和那个姓苏的兔儿爷春风一度?”
“这就奇了,小道友与我素昧平生,有何资格指摘?”洛泽微意味深长地扫眼谢璟的麻杆胳膊,淡淡道,“还请让行。”
这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璟哪会看不出洛泽微的嘲讽,噎了片刻,冷笑出声:“很好,我便不挡道友的路,您请。”
可他说完非但没有让道,反倒大踏步抢在洛泽微前头,先一步自小二手里领了簪花。
这下陈松雪先急了,顾不得衣冠在人群间挤得凌乱,凑至谢璟耳边道:“殿下慎重,我们私自出宫本就应低调行事,若是有人因此认出您,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谢璟嗤笑:“放眼大雍,能认出我的又有几个?且皇帝若是厌弃一人,也不差这点细枝末节。”
俄顷,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搬来屏风,又在琴桌上摆好琴炉点燃焚香。
酒店为照顾生意,将一位常客安排在了主位,谢璟则凭着身姿轻巧,轻而易举自人堆里杀出条血路,成功在客位落座。
陈松雪望着跃跃欲试的小太子,缓缓叹了口气:“泰……道长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管是擅自出宫,还是执意为了一名小倌斗琴,如此狂放行径,很难想象会发生在平日沉敛的谢璟身上。
“清远对泰道长过于上心了。”褚观沉默一阵,忽道,“与这样的人亲近,未必是好事。”
陈松雪笑得清风霁月:“你和他性子相像,这么说陈某也不该同你走太近?”
褚观短暂失神,很快将视线别往他处:“或许。”
却听陈松雪又轻声说:“难怪褚兄宁愿整日叨扰见溪道长,原是为了陈某着想。”
褚观似是没听清,只对着手中茶盏皱眉。
即便迟钝如洛泽微,也略察觉出气氛不对。
心道,谢璟也好,褚观同陈松雪也罢,怎么脾气说来就来,现在的少年郎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
那头主位上的青年一曲流水弹罢,不少想要浑水摸鱼的都主动卸去簪花,跟着其余宾客一同为其喝彩。青年只是微抬了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隔着徐袅炉烟向谢璟遥遥一揖,仿佛已经赢下了这场对局。
陈松雪笑道:“此人琴声果真若行云流水,只是拨弦时稍显滞涩,比之苏雪雪只逊色两份,泰道长未习过琴,要胜过他的确很难。”
褚观见他神色稍缓,也开口接话:“流水是古曲,再如何弹也超不出那方琴谱,清远是如何单凭琴音就听出他指法缺陷的?”
陈松雪:“你瞧那炉烟,若心境宁和,便会垂直一线。而心浮气躁,杂念丛生,琴音自会使其散乱,无法聚拢成型。”
彼时谢璟正引燃自己的琴炉,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身量瘦弱,往那长琴前坐了,几乎只露出一颗小小的头来。
看着他连够到琴弦都吃力的模样,不少人露出轻蔑的表情。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不在家喝奶,也学大人家出来风花雪月了?”
甚至有人大骂:“他这身行头怕是个道童吧,真乃世风日下,不知廉耻!还不速速滚回道观去,莫要在此做跳梁小丑,浪费众人时间!”
谢璟对四下里的嘘声置若罔闻,右手置于弦上一托,浑厚散音翻起潮涌,将哪些碎语尽数淹没。
陈松雪本已起身打算将人带走,听到乍起的弦音又重新坐回去,叹道:“殿下又是何时偷习的?此等天赋,叫旁人如何不艳羡?”
洛泽微想到谢璟那轻松到令人发指的渡劫,深以为然的同时轻轻簇起眉锋。
——天道的偏袒露骨至此,未必是件好事。漫漫道途没有人能顺风顺水到底,得到部分就注定要失去另一部分。
他正思索时,周遭人却都不知觉地坐直了身。
只见谢璟十指在弦上拨弄,似白鹤翩然展翅,琴声则如珠玉迸溅,淙淙水流则自颤动的琴弦泛开。彼时雕花栏杆外细雪纷纷,随水声渐湍也愈发繁密,簌簌而下。
倏然大浪分流,重重叠叠而绵远无尽,仿若鲲鹏击水,又似龙吟海上。
直到风浪止息,余音平复,酒楼内仍是鸦雀无声。再看琴案上那只香炉,白色烟雾依旧笔直如柱,可见琴者定力。
主位上那人早已面露不虞,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与此同时,彩绘屏风之后烛火摇曳,一条颀长身影缓缓印在山水烟霭间,静默地望向琴案后的小太子。
洛泽微耳目聪明,一下便听出那人的低声细语。
“若无人再来,就这位小道长罢。”
嗓音中正清和,没有旁的小倌那般矫揉造作的尖利,只是在尾音处微微挑起,轻巧地撩拨着耳膜。
媚骨天成的人,往往都无需装饰,清素反而是其风情最好的明镜。
洛泽微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璟,适逢后者也在朝他这边遥望。
两人目光碰撞,谢璟挑衅地扬了扬眉梢——你上来啊!
看来是又皮痒了。
洛泽微默然撇开眼,冷冷地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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