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泽微亲手斟的那杯茶被他嫌弃地推远,尔后整个视野都被谢璟黑云沉沉的脸盘占满,寒知的身影则被堵得一干二净。
酒楼内人多眼杂,洛泽微不好教训谢璟。正巧中庭的高台上丝竹声骤然中断,便转身去看那上头的动静。
谢璟岂能让他得逞,将椅背一挪,再度歪身挡在他面前。
举目所及皆是谢璟放大的臭脸,洛泽微忍无可忍,传音道:“殿下莫要使性胡闹。”
不消片刻,识海里回荡起谢璟没好气的声音:“我看真正胡闹的是您老人家。”
纱帘下细长的烟眉冷冷压下:“荒谬。”
谢璟咧嘴一笑,也学小倌的模样将纱帘飞快拨开,仗着身量矮,略微弯腰便钻进了他的帷帽。
洛泽微来不及收起怒色,眼尾两道绯红还晕在苍白的面容上。
像苍茫雪原间绽放的红梅,让人明知绮丽下是锋利尖刺,仍由不住伸手采撷。
谢璟伸手撩起他鬓边一缕散发,鼻尖几乎要与他的鼻尖贴上。
嗅着自对方发中散出的幽幽昙香,小太子的脸色愈发阴沉:“你也不喜欢听人谈论年纪,那就莫要把我当小孩哄。”
说罢他拉开距离,垂手任雪瀑从指缝滑落。
洛泽微打定主意不与谢璟计较,便自岿然不动:“你意有所指,大可直说。”
“好,那你也别怪本宫说话不留情面。”
谢璟简直要被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气笑,憋了许久的话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有些人受着重伤,竟还心心念念来娼馆采阴补阳。你这样行事,可还记得自己身居国师之位?”
洛泽微袖手听完,也没反驳,淡淡道:“那么太子殿下来此,想必亦是为了赴巫山云雨。”
谢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语速极快地反驳:“本宫是因见溪道长感应到了邪气,才一路寻来。”
洛泽微闻言,视线绕过气鼓鼓的小太子,重新望向坐在对面的道士。
能在结界内感应到妖气,寒知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眼下邪祟于暗处蠢蠢欲动,身边还跟着个动机不明的寒见溪。而谢璟身份特殊,又修为低微,绝不能继续留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
于是他沉吟道:“我亦在楼内感受到了浓重妖气,高阶妖物不是区区凝元境就能对付的,殿下还是应尽早回宫为好。”
谢璟怒色一滞,少顷侧过脸,闷声嘀咕:“我看该回去老实躺着的,怕是另有其人。”
这臭脾气来得快,散得更突然。
洛泽微怔了怔,渐渐回过味来。
他忽然理解了师兄们为何总爱逗弄门派中新来的小弟子,伸手钳住谢璟下巴把人扳过来。
“殿下这是在担心贫道?”
果然,谢璟眼底哪还剩半丝愤怒。
听到洛泽微这样问后,条件反射地拍掉他的手,小脸霎时涨得通红。
“谁、谁会担心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璟结结巴巴地狡辩,一猫腰钻出纱帘,动作匆忙,险些打翻桌上茶杯。
其余几人正神色古怪地盯着两人动静,突然和谢璟看对了眼,一时彼此都有些难堪。相视片刻后皆以袖掩面,目光闪烁地移向前方高台。
陈松雪:“咳,那边的台上像要有大动静,应是苏雪雪要现身了。”
众人神色一凛,俱收敛了心思,往人头攒动处看去。
只见中庭里高悬的羊角花灯尽数点了起来,几名小倌怀抱琵琶,步履轻缓地登上高台。绫罗披帛绕着他们柔软的腰身翻卷浮动,簪环珠玉于绯色灯影里明光流转,当真是比壁画中的神女还要婀娜妩媚。
这时不少身着长袍,腰挂环佩的公子从四周的小阁里出来,举着酒盏伸直了脖子往台上看。
他们用热切贪婪的视线在小倌身上描摹挑拣,待寻到中意的货品后,又大声与同伴畅想今夜的风月无边。
褚观沉默地看了一阵,忽然厌恶道:“先皇曾下旨严禁娼馆,然士大夫阴奉阳违者不胜数,当今圣上耳根子又软,让他们愈发放纵,是故有了如今的怪象。长此以往,糜烂之风将吹出晟都,渗透大雍的每一条根枝,大厦将倾不过如是。”
谢璟同洛泽微对视,都知道褚观这是在借题发挥,埋怨他父亲褚阁老拉帮结派割裂皇权。
但世人只说褚家父子不和,想不到竟已成了这样针锋相对的程度。也难怪褚观作为褚家长子却和陈家走得这样近,还时常同陈松雪结伴游学,乃至经年不归家了。
谢璟道:“褚公子这样的说法在晟都极少听闻,难免令人觉得离经叛道。”
褚观却压着眉锋继续说:“褚某不过喜欢实话实说罢了,只恨在倾颓大势前,此身微渺如江中一芥,唯有随波逐流。”
陈松雪听得心惊肉跳,赶忙用胳膊肘捅他。
“瞻仪,殿下面前莫要胡言!”
褚观冷哼一声,果然没再说什么。
谢璟道:“若真顺流而下,褚公子便不会发出这样的喟叹了。大雍也确实需要正本清源,除掉一批啃食社稷根基的蠹虫。”
他这样说,也只是为让陈松雪安心罢了。
谁不知这其中牵扯甚深,要肃清吏治谈何容易?
褚观还有一点说得不错,如今的皇帝谢胤是个八面玲珑的主。
皇帝不想得罪各派,即便有金翎卫监察百官,情报递上御案也只是废纸一张。
朝堂之主都对淤泥置之不理,这名为朝政的池塘自然只会越来越浑。
要想破局,唯有快刀不见血。
洛泽微在旁侧看得清楚,小太子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攥紧,青筋分明。
想来心里早已有了份名单,只等熬到刀锋出鞘那日。
可惜他只待完成神谕便要回到瑶华山,怕是很难亲眼见证那样的局面了。
桌上几人各怀心思之际,中庭里喧哗声骤然放大。
洛泽微和寒知几乎同时起身,看向高台正中。
原先弹奏乐曲的小倌正依次退下,空留几张摆了七弦琴的桌案。随着他们身上的彩色锦缎飘然消失在锦簇花团后,一抹水青色身影缓步而来。
此人比起其余小倌,可用素面朝天来形容。
没有膏脂点缀,也无金银珠钿,一袭素淡的湖青色水袖长袍,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半束,却衬得他面如冠玉。浸水星眸轻轻点过台下人群,勾起酒客一阵躁动。
正所谓花间细雪,非是花丛娇美,而是素雪冲淡了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