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也低头跟上,替她拎一截裙角,以免弄脏,熹色瞧见了,也只皱眉头。
赊月便上前,劈手将他爪子打掉,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裴元谨一看到赊月揎拳上来便禁不住内心觳觫,身体颤了颤,忙避其锋芒,到栖鹤亭中入座,为熹色殷殷奉茶。
“毛芦尖,你爱的口味。”
熹色不言不语,却不接他的茶。
裴元谨敛容,手背僵了片刻,自我告慰地当只是茶汤太烫了,她此刻不想饮,便放到了旁侧。
熹色道:“裴郎君,我来取我的身契,你带了么?”
“唔……带了。”
裴元谨又替她布点心,嘴里含糊应着。
目光略躲藏不敢看她,闪烁片刻。
他垂下了眸子,自失地道:“我们裴家从前也是郡望,在吴中,有些名声。可惜先祖父识人不明,招来族中之祸,我家道中落,如今只能以从商立足。我祖父为此抑郁而终,我父亲又为重振门楣奔波流离,客死异乡,父丧之后,我母亲不久也含恨而去,熹色,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从小,便把振兴家族视为己任,我别无选择……”
骆熹色澹澹地问:“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眼眶泛起淡淡粉红。
“当初在吴中乐营见到你,你弹着箜篌,不争不抢地侍坐筵席间,我一见到你,便动了心。”
那宴会,比不上长安城的这场花足了心血的绿腰宴,但吴中名士尽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席上作乐的,都是吴中乐营里出色的乐伎,但熹色在里头,又是最出众的。
彼时她年十五,放在闺阁小姑身上,正是及笄年华,但放在乐营,则是暗中交易的年华。
这般美貌的小娘子,裴元谨到底是没能错过,他后来想方设法地利用祖父的人脉关系打点,终于把这个娘子弄了出来,从此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
熹色不为所动,反言:“我的身契呢?”
裴元谨自嘲地勾唇:“有个叫徐静年的人,他跟我说,都中的陈督公最喜好美色,在长安城各坊间都金屋藏娇,若得他提携,将来荣华富贵,不愁没有。即便他不亲自施恩,只要指一条门路,让我去投靠,以我的才华野心,势必也能东山再起。”
话已至此,听到熹色似是发出了一道类同不屑的冷嘲声,裴元谨慌乱地去补救。
“熹……熹色,我,我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会受他欺蒙,我万不该动了这样的念头,拿你去贿赂权贵。”
其实熹色笑他,并不是因为他救了她,转头将他高价发卖。
而是事已至此,有些情深,已经这般狼狈不堪,却还要弄虚作假地唱下去。
为何?
是裴元谨觉得,以如今她成了云麾将军外室的身份,能为他换来好处,江枫渚会如陈鸿铭一样,对他格外施恩?
熹色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她执意道:“我的身契呢?”
这已是第三遍,到了第三遍,多少都是失去耐心的,熹色把昔日吴侬软语的柔嗓声调压得极低。
裴元谨的手搭在那被热茶熏得滚烫的瓷盏上,似乎已完全觉察不到疼痛。
垂落的睫羽缓缓地颤了一下,他自嘲道:“是我把你弄丢了。”
人果然不能太贪心,不能两头都想要,不能想着把她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爹的老男人,还想着她能回头继续爱自己。
可是——
“熹色,我宁愿你掐死我,或者一刀扎进我这里。”
他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眸鲜红如血,分明装束是清风雅月的,可那执拧的眼神却有着几欲癫狂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