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吴瞳关心世界、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件事。
她每天拿着相机外出拍照,肖恩告诉她,有一天,她也可以变成世界闻名的摄像师。
卧室里的灯关上了。
但是电视上的照片还在发出莹莹的光。
吴瞳闭上双眼。
后来的这些年,她什么都不再关心。
她只关心如何死。
如果活着已经没有意义,她希望自己至少可以选择如何死。
晚上,她一如既往地失眠。
凌晨两点,吴瞳打开灯坐起了身子。
她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天上没有一丝光。
无声中一条巨大的闪电照亮整片天空,吴瞳闭了一下眼睛,想知道是否是真的闪电。
再睁开时,外面轰轰烈烈地开始下大暴雨。
厄尔尼诺现象以来,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暴雨。
雷声闪电交鸣,此起彼伏。
有坚硬的东西砸到吴瞳的腿上,她把窗户开得更大。
天上下冰雹了。
冷风一瞬间将吴瞳裹挟,雨水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冲刷她的阳台。
院子里的雨棚发出巨大的、轰鸣的声响。老天像是要把这几天没下的雨水一股脑全都倒下来。
白塔明天会坍塌吗?
吴瞳的心跳在一瞬间重跳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卧室的门响了。
吴瞳安静了一秒,转身去开了门。
“出门。”张骤说。
在这样爆裂的雨夜里,雷电交鸣,天降冰雹。
吴瞳却连一秒都没有迟疑。
“我换身衣服。”
她说着就走去了衣柜旁。
根本没管张骤是否还在门口,更没有叫他出去把门关上。
吴瞳背对着门口把睡衣脱掉,她微微弯身,去拿衣服。
身前荡出一小捧刺眼的弧度。
张骤移开了眼。
吴瞳少见地穿了一条深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棕色外套。
手里拿着一双长筒皮靴就朝张骤走去。
张骤看了她一眼:“不是同一双靴子。”
吴瞳一愣。
“样式差不多,拿错了。”张骤又说。
吴瞳面色未变,转身又回去,重新拿出了对的靴子。
她走在张骤的前面。
张骤发现,她穿裤子的时候,也很好看。
两人安静地离开了屋子。
爆裂的雨夜里,摩托的声音变得不再醒目,在村子里前行时,张骤没有开灯。
他们各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雨披,拳头大小的冰雹砸落在头盔上、雨披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声响。
气压低得叫人无法呼吸,透明的面罩上流动着厚重的雨帘,吴瞳闭上了双眼。
她记得那个光头男人身上的味道,她用力推出去的那一刻,她闻到了熟悉的、罪恶的味道。
吴恒那时候交了个加拿大的华裔女明星做女友,吴瞳见过几次,不是很喜欢。
后来吴恒便从家里搬了出去,他在温哥华买了一幢别墅。
有一次,吴瞳没打招呼前去找他。
吴恒打开门,他双眼无神,瞳孔几乎散了。
像是车祸那天。
他嗑多了,身上散发出那种糜烂的、罪恶的味道。
吴瞳的后背开始疼痛。
她紧紧抱住张骤,推开头盔的透明罩。
“还有多久?”
张骤没回头:
“路不好走。”
吴瞳便再没问过一句话,她紧紧地抱住张骤。
黑夜中,她想,她不再是一只孑孓独行的鬼。
摩托几乎艰难地在这场暴雨和冰雹之中穿行,道路坏得差不多了,两人到达白塔之后,接下去的路彻底消失了。
“你如果要去,只能走过去。”张骤摘下头盔。
吴瞳二话没说,下了摩托。
“要走很远。”他说。
吴瞳摘下头盔,“你拉着我。”
天空劈下一道闪电,整片世界在一瞬间变亮。
张骤把包拎在左手,空出了自己的右手。
吴瞳没有拉住他的手,她握住了他紧实的小臂。
脚踩在湿软泥泞的地面上,张骤走在前面,一步一步带着她朝着西边的湖泊走去。
雨下得没完没了。
每时每刻都像是天空在倾倒。
从前暴雨的极值如今变成了连绵不断的平均值,行走不过数分钟,吴瞳浑身就湿透了。
但她脚步未停,一直跟在张骤的身后。
漆黑的深夜里,雨点打在雨披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鞋子一次次深陷泥潭又用力地拔出来。呼吸声变得很重、也变得很清晰。
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在此刻变得确定。
确定他走在她的身边,确定她和他在一起。
抵达湖泊附近时,张骤看了眼时间,已是上午五点。
但是天色依旧黑得仿佛深夜。
张骤仔细观察了附近的树梢,一共确认了四个监控点。
他拉住吴瞳的手臂,小心地一个个躲过监控的范围,终于走到了湖泊的一角。
暴雨依旧在下,昏暗的天色里,一切都难以看得清。
吴瞳撞在忽然停下的张骤的背上。
漫长的步行后,她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天地一片混沌,她问张骤为什么停下。
“到了。”他说。
吴瞳松开手。
张骤却说:“没必要了。”
“你什么意思?这时候你害怕、反悔了?”
雨水不断地冲刷吴瞳的脸庞,她去拿张骤的包。
“手套给我。”
张骤一把抓住吴瞳的手腕。
“我说没必要了。”
他说着,带吴瞳更朝湖泊边缘走去。
路变得异常难走,并非刚刚那种泥泞、一脚一个水坑。吴瞳很快察觉自己的小腿上有水流在冲刷。
“湖泊已经?”她看向张骤。
“已经溢流了,”张骤指着不远处前几天还堆满沙袋的地方说道,“那里的沙袋全都被冲下去了。这场暴雨来得急,又是深夜,正常人不会反应这么快。”
张骤说完,吴瞳忽然笑出了声。她从他话里抓住关键词“正常人”。
张骤看她。
吴瞳:“你的反应最快,我还没下楼去找你,你已经找上门来。”
张骤知道,她骂自己是最不正常。
然而在这样的雨夜里,他并非孤身一人。
她骂他,何尝不是骂她自己。
他们是同谋共犯。
张骤心里有微妙的情绪变化。
而吴瞳是真的心情不错,不用她亲自动手,老天自有安排。
“湖泊里的水能淹到哪里?”吴瞳又问。
“这湖泊面积不大,即使全淹下去也不会有多深。”他话里意有所指,吴瞳知道,他是说这水淹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