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津真司没说话,但是他很快就换好了衣服,关灯,又在床的另一边躺好。
黑暗中,一只手臂伸了过来,神津真司闭着眼睛,配合地侧了侧身子,低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于是他们如同过去很多个夜晚一样,依偎着沉入梦乡。
神津真司还记得自己出院的那天,几位护士小姐一同来送他,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最终要一个人走出医院。
他的随身物品很少,倒也方便一会儿去跟房屋中介一起看房子。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看起来等待已久的人站在前方不远处,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结伴的人群从那人身边路过,但是神津真司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明明视线所及之处熙熙攘攘,但目光偏偏就只被其中某一个人所吸引。
神津真司站在原地,他突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念头:向后退,向左右两边抑或是任何一个方向都好,除了向前。
他为自己此刻想要掉头的想法感到可笑,他这一生还称不上太长,但是还从未退却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坚定不移地向着前方走,他不在意背后、不曾去想退路,更何逞是回头。
在他定在原地的几秒钟里,对面那人也迅速捕捉到了他的身影,穿越人流快步走了过来。
“你……”神津真司刚刚开口,却猝不及防地被对方的声音打断。
“我想了很久,这绝对不是一时兴起又或是冲动下的产物。”
“神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温柔又坚定,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那人看起来有些紧张,但神情极为严肃:“不是合租也不是室友,而是作为恋人在一起生活。”
“我会很认真地对待这份感情,请给我一次机会吧,拜托了。”
神津真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或许是出于紧张的心情,那只手的指尖紧绷微颤。
明明是身处嘈杂,他却觉得周边一片寂静,他想:
像他一样,这个人也有私心。
凌晨两点,诸伏景光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他的手臂习惯性地在身侧捞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他猛地坐起来,才发现身旁竟然没人。
他匆忙下床,走出卧室,阳台忽明忽暗的一点红色星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一道声响,下一秒,阳台的门被推开,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神津真司下意识地将指尖夹着的烟压入掌心,仿佛感受不到灼烧似的,他歉意地笑笑,开口道:“抱歉,吵到你了吧。”
“没有。”诸伏景光说着走进阳台,皱着眉打开那只攥紧的手掌,将那人手中已然熄灭的香烟取出来,借着月光去观察掌心是否有被烫伤。
“风见托我问你要不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他没问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平静地提起了一件于此刻不相干的事情。
神津真司敛着眸子,他的左手会比右手迟钝一些,连带着痛觉都不大明显,对于辗转传递到面前的这份邀请,他也只是淡淡道:“我就不去了,毕竟现在也没有做警察,不太方便。”
凌晨两点钟的街道静悄悄的,街边报修过但还未来得及修理的路灯时不时闪烁一瞬,细小的蚊虫扇动翅膀,不知疼痛和悔改地不断撞向光源,直至毁灭坠落。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真是拿你没办法。”神津真司叹了口气:“好吧,麻烦你回复他,我很乐意参加。”
夏末时分,医院门口,神津真司在寂静与喧嚣中注视着那个黑发青年,最终并没有选择握住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但是他把随身带着的装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的背包挂在了那只手上。
他们以恋人的名义,顺理成章地开始同居。
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了,所以甚至并不需要磨合就能相处得十分融洽,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完美。
过去曾触动过他的那盏灯,兜兜转转,竟然又亮了起来。
计划未完成时的神津真司从未隐瞒过自己的私心,他说的话总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但也毫不吝啬地去表述真心。
他是喜欢苏格兰威士忌的。
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夺走的视线,被搭话时滋生出的好心情,隔着一张木质吧台的笑言交谈——在灰色的世界里,毫无征兆地走入一个黑白分明的异端。
对他来说,苏格兰威士忌、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男人是特别的,更是他的剧本中的唯一的变数。
他会利用苏格兰威士忌,也会在不破坏计划的前提下甘愿被苏格兰威士忌利用;他没为自己留过退路,只想着向前,但是有人暗自为他铺了一条退路。
神津真司从未否认过自己怀揣着私心,在度过寒冬、早春、夏日后,在夏末初秋时,他终于得到了来自他的私心归属之人的答案,透过血肉与骨骼看清另一份私心。
他们都有私心。
只不过,神津真司想,但是他们的私心永远会为职责和信仰让路。
永远有一些东西,要被他们放在私心之前。
他大抵是生性就有些凉薄,卧底搜查官的针对性训练和切实经历让他的思维愈发冷漠多疑起来,仿佛一切美好或黑暗的事物都可以作为一项筹码用以衡量利弊,即使后来达成目的、为剧本画上句号,他也仍旧摆脱不掉那些老毛病。
他看着那个对他伸出手的青年时,脑子里本能浮现出的却是猜疑——
那人的紧张与诚恳下是否还掩藏着什么虚假的东西?
摆脱了组织的监视后,来自公安的监视又要来了吗?
神津真司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明明是夏日,他的脊背却开始发冷,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重,但那种病并不是在肉.体,而是深入骨髓、占据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
在如此黑白分明的灵魂面前,他此生第一次感到自惭形秽。
怕被灼伤,所以他没有握住那只手。
神津真司如约前往了那场同学聚会。
神津真司知道诸伏景光在想些什么,他更知道即使他回以拒绝,那个人仍旧会对风见裕也说他愿意参加这场同学聚会,所以他最终还是改口答应下来了。
警校时期,一个相当美好的阶段。
他读警校时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读书、考试、训练、考核,仅此而已。
读警校的时候,比起其他同期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出行,他总是更习惯一个人独处,所以在那个本该更容易产生羁绊与友情的年龄段里,他既没有太过交好的朋友,也没有针锋相对的对手。
毕业前夕收到来自公安的邀请后,他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甚至没能在毕业照中留下一角身影或任何一个字符。
神津真司有些诧异于风见裕也竟然还会邀请自己,毕竟不仅是警校在读时的不合群,毕业后他也一直处于神隐状态,那日与风见裕也的几句寒暄就是这些年里他与同期的全部交流和联系。
他按照地址,提前十五分钟来到了一家日式小酒馆。
暖光的灯光从门口泄露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在脑海中将同期们的脸和名字都复习了一遍,以避免一会儿出现一些不必要的尴尬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