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番外2 “大秦”

当认知到后世人说了什么的刹那,李斯就感觉自己全身都仿佛失去了气力,摇摇欲坠着。

在过于巨大的震诧面前,他的第一反应,甚至来不及顾惜自己个人的生死——李斯当然不是那样无私的人,可是这个真相太荒谬、太反常识、太诡谲了,以至于让他甚至无暇去思考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

他几欲想要伸手死死摁住自己的额角,仿佛那样便能将所听闻见的一切,变作工作过于操劳带来的幻影迷梦,他还是那个普普通通,注定要跟着陛下名垂青史的大秦丞相。

可这当然不可能是在做梦:嬴政投来的同样震惊错愕大过了冰冷的目光,天幕依旧明亮夺目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李斯他足够清醒的事实。

他,李斯,就是那个,被自己无数次痛骂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伙同赵高将胡亥一手扶立上皇位的内鬼权臣。

这个认知终于姗姗来迟在他的心中建立,在思维得以认知的下一秒,便化作尖刀直直刺入李斯的心脏,遍洒淋漓的鲜血。

李斯呆愣着跪坐在原地,恍惚之中辨不清自己眼前嬴政的神色。

是愤怒吗?是惊愕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带着一脸焦躁不安并困惑地匆匆抬头,期盼的目光仰望着光幕,等待着它做出最后的裁判。

嬴政也只是无言。

本因为后世人创人功夫和排行刺激而放松和缓下的面庞重又冷峻起来,他拧着眉,目光锋利而几乎阴鸷地凝视光幕上的字样,再一次确认了那番话的真实性。

如果说赵高和胡亥的勾结,哪怕没有后世人为之讲解,嬴政都能从眼下的形势中窥见一二悲剧的逻辑:赵高是胡亥的老师。

当他知道未来秦亡的罪魁祸首,准备处理掉二人的时候,后来一步,没有看见天幕的始末,被侍从粗暴对待于是一路上生气恼火着,还认为自己有着父亲稍微的厚待,被带到嬴政面前都委屈着准备告状的胡亥,在看见赵高跪着的下一刻,第一反应都还是为对方说话。

——这孩子已经开始养歪了,不能救了。

不知道历史上胡亥哪怕被赵高的女婿带人打到内寝,小命悬于一线的时候,都没对赵高破防说出什么恶毒诅咒,甚至还第一时间祈求询问他能不能再见赵高。可嬴政依旧敏锐捕捉到了对方对赵高不正常的信任,心底残存的一丝,因着胡亥尚小而生出的微小怜悯,此刻也全然散去。

所以他们师生最后的下场都称得上凄惨,因着秦亡带来的思想动荡需要淋漓鲜血作为震慑,因为秦亡而生的怒火炽热,需要罪魁祸首的死亡作为偿还的部分代价。

嬴政心里很清楚他们为何会步上谋逆的道路:赵高曾经是他看好的人才,直到对方开始触及嬴政的底线。

当在他的授意之下,蒙毅公正地给出了赵高确实该判死刑的结论之后,哪怕出于对对方才能的需要,嬴政罕见地赦免了赵高的死罪。后者也已然从前途光明,有望成为外朝

高官的存在,沦为了嬴政心里一把合宜的刀。

而刀,是可以被舍弃,可以被毁灭的。

在他死后,正常登基的本该是扶苏,而他必然会继续重用向来和他关系和睦融洽、但与赵高有生死之仇的蒙氏一族。

甚至出于秦国连着几代君主,甫一上台就将先君的得力臂膀出卖以平息改革带来的政治动荡的“优良传统”,在赵高眼中,恐怕即便扶苏向来表现得足够宽仁,但顺手牺牲一个他本来就颇为不喜的烂人,应该也不是那么艰难的抉择。

所以赵高会在他死后铤而走险,把对他堪称精神依赖的胡亥扶上秦皇之位以换取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荣华富贵。饶是嬴政痛恨他们二人祸害大秦,都不得不承认有迹可循,可以理解。

但、李斯是为什么呢?

始皇帝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原地。他将目光落回到面前的丞相,在时隔多年之后,对着这位亲密合作了很久很久,甚至可以被称呼为知己的近臣,露出了审视的目光。

他是帝国饱受皇帝信任与重用的左丞相,作为一个没有亲身上过战场挣来军功的文臣,他在大秦的军功授爵体系下依旧得到了最高级别彻侯的尊荣。

嬴政让他的儿子娶自己的女儿为妻,让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为媳。这份比之亲近宠信,更多满是维护之情的待遇,哪怕是秦国前几代的重臣如商君张仪都不能相比——因为嬴政确信,扶苏哪怕真动了卖先帝之臣以平民怨的心思,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干出杀害宗亲的举措来。所以必然能够保全李斯的血脉,不受大秦“优良传统”的残害。

李斯比嬴政年长了二十岁多,在这个平均年龄太过短暂的年代,他们甚至可以成为两代人。

于是在后世人揭穿事实之前,不论是李斯还是嬴政,他们从没考虑过有嬴政先走一步,反将年长的臣子留下的情况,更没想过李斯掺和篡位的可能。于是就连嬴政的维护,所构想的都是保全李斯血脉,不让对方死后族灭的情况。

但、嬴政反驳自己内心朦胧生出的一个不忍:哪怕李斯活过了他,他也没理由一定要弃扶苏而立胡亥。害怕自己身死的借口,不足以在嬴政这里洗脱他的罪名。

亲近之人的背叛向来更为人不齿:嬴政自认对李斯投入的感情远比赵高来得真挚,所以李斯的参与在他眼中比赵高更加可恨。

但也正因为他对李斯的政治生涯已然精心保护了太久,哪怕怒火在他的胸口沸腾,始皇帝还是只克制地等待着解答,不甘将多年的心血投入一朝全然废弃,如对待赵高一般将李斯斩首示众。

——但天幕永远不按着他们所设想的步调走。

仿佛对李斯结局的难以理解不过随口一提的插曲,它的话题依旧落在始皇帝的制度先进上。

【要理解始皇这种制度的牛逼之处,我们可以把目光横向放宽一点,去看看西方。比如那颗常被誉为和东方华夏文明交相辉映的明珠,罗马。

汉朝人因为罗马的强大和风范,“有类中国”,便将它从普通

的外夷中单拎出来,认可了它作为文明和自己可以相对平等的地位,于是给予了它“大秦”的称呼,用以表彰它和自己很像。】

“噗哈哈——!”

刘彻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破功笑了出来。

作为胜利者汉朝的君主,孝武皇帝对后世人关于李斯结局的叹息表示心态良好,丝毫没有破防老秦人类似的心理负担,于是在听见这段满显汉朝狂傲姿态的调笑时,他的痛快也是直白爽朗的。

等到刘彻顺手抹去他眼角因为狂笑溢出的盐水,志得意满的孝武皇帝脸上的满意没有任何的损耗:就是如此的狂妄又能如何呢?就周边这些存在,难道他们说的不是事实?

当曾经嚣张一时的匈奴也为皇帝击溃,仅此一方土地,又有何谁能与汉朝这轮皓月争光?

于是很自然的,他对那个“大秦”——罗马,也生出了不小的好奇,和一定的好感。

竟然能被后世人称呼为,和他们华夏“东西交相辉映的明珠”?

有点意思。

刘彻笑意盈盈。

如果他的记忆力还没衰弱到听过就忘的地步,那么他记得那位被认为比之始皇帝影响力还更大一步的“君士坦丁大帝”,可是被称呼为东罗的吧?就跟他们两汉有西有东一样,那东罗,应该也是罗马的一个时期吧?

比起听后世人为他剖析秦亡原因,他果然还是想听点新鲜玩意啊……

【但这个“大秦”和秦朝在制度成熟度上相比呢?

——啊这,那就有点尴尬了。】

刘彻:?

不是,后世人你什么意思?

说好的旗鼓相当的存在呢?怎么听你这意思,这“大秦”掺水分啊?!

嬴稷那因为李斯的事生出的火气,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那当然了!”

老秦人不服输的倔强当场上头:他们家政儿就是这么厉害怎么了,有谁不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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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暴言一点的话说就是,在古罗马共和国、帝国、乃至于拜占庭前夕时期,罗马的强大基本上和他的制度都没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

治理的好坏很大程度上需要靠运气抽选天选之子,比中国古代所谓受皇帝本人素质影响很大的人治弊端还要大——因为罗马的政局和皇位传承远比华夏来得动荡。

只不过偏偏就靠这样离谱的抽奖机制,它却在欧洲维持了几百多年的霸权。

每每可能有国家覆亡的危机,便不愧它和华夏东西并称的名头。别人说我们“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而罗马也同样总有神人,甚至自己人不行也有“精罗”,自带干粮也要争着抢着挺身而出继承罗马名号,给它强行续命。】

“啊?”

李世民直接一个战术后仰,不太确定地再看了看“精罗”那一行。

你这个精是什么意思,最好别告诉我不是精英,而是精神之类的词汇……但都和前面

“自己人”相对应了,哪还能是精英啊!!

太宗文皇帝满脸复杂:竟然能够让异族都心甘情愿成为精神上的自己人,甚至在危难之际帮忙复兴,这罗马的文化影响力……

——好像确实不是绝无仅有呢!

甚至都不用多远,只要想到距今不远的北朝各国,为了争夺天下逐鹿中原先后汉化,最后慢慢各自宣称正统的局面,李世民原本惊讶错愕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住了。

害,说的好像华夏文化没有影响力感染力,不能吸引周边蛮夷成为“精汉”一样。

他内心暗暗点头,重新建立回华夏文明的自信力——实在是被先前那个世界帝王影响力排行榜差点不进前三十的恐怖故事搞得一时之间心神不定,多少有点心态失衡。

不过再对外输出加强一波中华文化的影响力,给华夏添一波“精汉”人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太宗皇帝单手撑着脑袋,心思却因为这一波意外而飞到了陌生的领域:他对让“精汉”人来帮着他们复兴华夏没有丝毫的兴趣,不想把国家搞得跟罗马的窘境一样。但是借由增强文化影响力,让大唐再多一些心甘情愿来朝、甚至甘愿内附的藩属国,他倒是觉得不错。

唔。他这般想着。后世人管这叫什么?文化胜利?

【比如尼禄□□之后,罗马群雄并起,总督混战,打得天下破破烂烂,凯撒和奥古斯都如果在天有灵,恐怕恨不得亲身下场暴揍不肖子孙(尽管尼禄和他们的关系多少有点远的离谱了,但当了皇帝你就得是他们尤里乌斯家的后辈!)

结果涅尔瓦振臂一呼,罗马转瞬起死回生,跑步进入了五贤帝时期。终于开始统一度量衡、法律、货币、道路……在东汉时期终于开始干我们秦朝完成的事业,人民幸福指数瞬间biubiubiu地往上涨,文人都敢歌颂说是人类最幸福的年代。】

嬴政:?

哪怕因为李斯的事情,始皇帝这边的氛围堪称冰冻一般凝滞压抑,嬴政本人因着天幕跑偏没有解答李斯参与政变而对其中内容难免有些兴致缺缺。在看到这段评价的时候,也不免暂时放下了和李斯的沉默对峙。

“人类,最幸福的,年代?”

他缓缓把罗马文人的歌颂之词复述了一遍,心绪复杂地和自己曾听过的各种文人对他的抹黑和斥责对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来的无语。

尽管对方肯定在别的方面也有所建树——说不准就是大力扶持了文化艺术方面——不能将他们的局面和大秦眼下的处境直接对等。但是听着别人家的文人对着自己也干出来的功绩一顿吹捧,回首看见自家一堆糟心玩意……

这样强烈的对比真的很难不心塞。

嬴政深沉地在内心对自己发问:秦朝是不是真的应该加强一下文化水平的培养了?

他倒也不是跟后面那个汉武帝似的好大喜功,特别喜欢听听下属的吹捧。只不过他明明确实完成了前无古人开创性的功绩,却没有明眼人给他正当的评价,这就让人很不愉

快了吧?

况且就嬴政所知,秦朝眼下文学水平最高的两个人……

一个叫赵高,当年为帝国写了《爰历篇》六章,成为了官定识字课本的一部分——哪怕作者实在晦气,奈何确实有点真材实料放在那里,实用主义至上的老秦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现在死了。

甚至哪怕他活着,他的文学水平也更偏向小学文字书法方面……哦,歌功颂德的漂亮话确实说得不错,只是嬴政现在想起来都有点犯恶心。

另一个的话——本来履历干净光明,不论书法小学文字还是正儿八经文学都不愧荀子爱徒这样的名号,放眼全天下都是第一流的存在。

结果眼下面色苍白地跪坐在他面前低头等待审判,嬴政都怀疑如果不是还有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尚且作祟,李斯会不会整个人都瘫坐倒地。

就这俩,现在俩都告诉他和胡亥上位掺了点关系。嬴政这么想着,那加强文化水平培养的念头突然就更真挚了几分。

【再比如三十僭主时期——从这个称呼就可以看出来有多么混乱了——之后,戴里克先好不容易统一帝国,眼见着要复兴荣光了,转手便拿出了四帝共治制这个但凡是个中国大一统支持者看了肯定会脑溢血的玩意,死后果不其然帝国分裂。】

“啊??从此东西分裂,霸权不再,狄奥多西一世短暂的统一也没能挽回什么。

西罗马很快消失在蛮子入侵的战火之中,只留下东罗盘踞在以他为名的君士坦丁堡,夹在蛮族和波斯之间孤独地摇摇欲坠。】

……

这叫什么?

嬴政整张脸都木了,面无表情看着这罗马“大秦看看怎么个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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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是,没有刘彻同款文景之治,只有曹老板同款军阀上位剧本,还得操着刘秀同款“光武”之心的他,在时代洪流的滚滚浪涛裹挟之下,确实是没办法“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了。

甚至抽奖机制也跟着停摆,没有昭宣之治,也没有哪怕曹丕曹叡曹髦三连起码靠谱皇帝,他的后继人选只有宋仁宗模板的查士丁二世。于是连生前战果都没办法全然保住,估计泉下有知都得死不瞑目。

可这样的悲哀,并不妨碍他终于给拜占庭整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靠谱帝制,站在新旧时代的交叉口,将帝国从奴隶制社会推向封建君主制的道路。】

被后世人接连cue到的所有人:……

后世人你这解说,为了让更多受众可以听懂,可还真的是接地气本土化到一定地步了。

赵祯更是满眼幽怨:拿着他模板怎么了?

是,他承认他肯定不如汉朝的昭宣,但是曹魏三代皇帝,他难道一个都比不上吗?!

凭什么后世人你宁愿把高贵乡公这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放入起码靠谱的行列,却对他的评价是“只有”啊??

他的仁又不是全然虚假的,在上次后世人锐评之后,他自觉他还进步了不少——怎么被你嫌弃得跟他是什么徽钦二帝一样啊???

仁宗大破防!

【靠的是什么呢?

害,做的事很多。但最直白的一点,不过是君权神授,皇位血缘世袭制——对,就是这么简单,早在秦皇汉武中国就已经干成的事情。

不要小瞧皇位血缘世袭制,要知道在罗马,曾经的帝国皇帝最流行的继承制是什么呢?

当然是大(臭)名(名)鼎(昭)鼎(著)的罗马禁卫军继承法(划掉)——咳咳,养子继承制。】

众人:……

感觉自从后世人开始跑偏聊那位“大秦”罗马开始,他们的无语和困惑,就远超了他们任意一次对后世人讲述的见解的迷茫。

但——真的很难不露出怀疑人生的神色来啊!

宫廷政变上位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篡位者也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存在。唐朝晚期的皇帝都能被太监们随便废立了,皇位传承能够有离谱他们心里多少都有点数。

可是,那些个情况基本上都发生在王朝的衰退期,甚至干脆就是天下都没能统一的乱世当中。秩序不存,于是所有的混乱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继而再导致天下混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但他们听着怎么那罗马的皇位继承局,尽管每一场都不那么太平,但是它就是能成功从这样的动荡中苟下来的样子啊??

并且“为什么是养子?”

赵祯的脸都是绿的:他为了不让养子上位做出了多少努力世人有目共睹,甚至到最后活活把养子逼成了对皇位产生了严重心理阴影的精神病。

但他自认自己的私心还属于世人可以理解的范畴,毕竟

血脉的延续是一种源自于人类繁衍本能的渴求,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率接受自己的全部要被交付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手中。

于是在发现隔壁竟然干脆直接搞养子继承的时候,赵祯是真的人都傻了。

不是,没有儿子你们痛快认命也就算了吧……有儿子难道你们还乐意把皇位给养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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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养子继承制度成为了罗马优秀统治者抽奖机制能够成立的一大很重要原因,但是很显然就在于,它使得罗马的皇位传承,那都不能叫一个动荡了。

那简直叫做,江山代有能人出,能人出来便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你做得了那鸟位那我/我xx哥哥怎么做不得——对不起,串到《水浒传》频道去了——皇帝或者他的继承人但凡软弱一点,那就恨不得“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当然没能get到后世人讲的和公历相关的梗,几乎满头雾水地望着八月多一天二月少一天的记载,面面相觑着。

他们的历法多少年了,都是有着专门人员进行观测和校准——每过几年,总得给历法上安排上个闰月——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便宜着农时的操作。怎么想都不可能有什么大的纰漏。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离谱的说法,多一天少一天又怎么了?

——在某些地方诡异朴素的老中人,压根没想过有文明能够干出来特意把一个月份用皇帝的尊称冠名,并且为了彰显皇帝的身份,不惜把自己此前规定好的大小月间隔分布的规律一齐打破,就为了让皇帝的出生月能够成为大月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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