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你的表字,我已经早就想好了——不妨就选‘怀英’二字,你喜欢吗?”
怀英,出自《楚辞·远游》中的“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一句,正好对应他名字中的“琰”字,足可见那人的用心,他又怎能不喜欢?
自那一日起,陆琰就开始期待自己二十岁的生辰,甚至几度梦到了届时的种种、浮想联翩。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一直到那人离世,他都尚未岁及加冠;也永远都没有等到那人亲自为他举办冠礼、赐字怀英的那一天。
更令陆琰深感后悔的是,当年他与那人“只相处三年,由那人养育他们姐弟三人到十八岁,若那时他再想分家便悉听尊便”的约定竟会一语成谶。
那人竟然真的走在了他十八岁的那年中元,就连忌日都贴心地选在了盂兰盆节。
至此,那句陆琰不愿说出口、本想佯装忘记的分家之言直接变成了现实——
正如他最初期望的那样,此次被分出去的,仅有他的兄长·陆琛一人;他和阿姊小妹一起被留在了人世间,再也无法与之相见。
在陆琛最后将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叮嘱自己行事前一定要再三思量时,陆琰只感觉自己就快要疯掉。
与前世那位大景丞相对自己不管不问截然相反,这一世,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是三姐弟中陆琛最放心不下的人。
紧紧抓住那人渐渐变冷的手,陆琰于心中求遍了诸天神佛,请求他们收回自己当年的妄言、不要将那人带回天上;甚至立誓若上天能够留兄长一命,自己甘愿以身相换,却终是徒劳无功。
几日后,一身孝衣手持白幡、扶棺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陆琰双目赤红,只愿苍天不
公:
为何前世那个为祸万年的丞相一直活到了大景国破前夜,而他今生的兄长明明那么好,却只能英年早逝、比预定的寿数早走了足足七载?!
然而,苍天无言,并不会为一介凡人解惑。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乃至于他这个莫名得到上天垂怜的普通人,竟也获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好好地走过了此生的第二十五年。
——在前世的今天,他的生命本该已经走到了尽头、于饥寒交迫中被胡人一刀砍掉了脑袋;又怎会如当前这般悠闲自在地参加宴会、前途无限?
可是,造成这一切改变的那人,为何如今却已经不在了啊……?!
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任眼泪不断流下,陆琰只感觉北疆的天幕低垂,数不清的星斗仿佛触手可及。
据五胡遗民们所说,燕州所在的这块土地乃是他们历史中记载的、最为接近诸天神明的所在;然而,即便陆琰爬上了大巫口中的神山之巅、高声问询到喉咙沙哑,那些天上的神明也如听不到他所说的话一般、保持了缄默,从未给予过应答。
只有身旁的黑马宛如一抹黑色的影子,用其粗粝的舌头为主人舔舐净脸上的泪水、表达无声的安慰;一如当年还是马驹的它总会温顺地陪伴在小主人的左右,不曾改变。
渐渐地,城中的爆竹声消失了、一切归于安静。
无边的夜色笼罩了这片边陲的孤城,将其中的人和事物一起吞没。
唯有漫天的星辰明亮依旧,依然如千年之前那般不停旋转着、永不停歇。
后来,又是数十年时光匆匆流逝,就如其那位化作历史一页的早逝兄长一般,陆琰也被没入了光阴的漩涡、迎来了长眠。
在后人为他撰写的传记中,陆琰年少时就因友爱乡人、敬爱乡老而扬名,曾主动帮助吴州的孤寡老人收割夏麦、以此锻炼刀法。
而且,这位最终官至二品的骠骑将军极为擅长守城、屯田,还使得一手好撩风刀,很是受北疆百姓的敬爱。
在他告老还乡返回吴州时,闻讯赶来的燕州民众们围列道路两旁、挥泪相送;其送别队伍组成的长龙接连三日都还连绵不绝,无法穷极其尽头。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陆琰住进了其兄长当年买下的那座吴州府中的小院,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在院中的枇杷树下静坐、时不时抬头看向院门的方向,好似在期待有人会再来叩响那扇朱红的大门,一如多年以前。
一直到其被人发现靠着花树再不复醒,这位将军的身子都面朝院门的方向,面上露出一副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的笑容——
许是他的心愿已了,终是在久别经年后、得以与那位他等待多年的访客再度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