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云动,不免生出几分被困樊笼的唏嘘。
“孙先生,门外有行商求见,说您一定对他们的货物感兴趣。”
门仆的通报打破了孙膑平静的独处。
他眉头微皱,谢客是早已传下去的命令,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他,更别提那些利字当头的商客。
他对自己在齐国的价值有正确的估量,从不觉得有哪方势力能看上他。
“不见。”
“可对方说……他们是从秦国来的。”
“哪里来的都不见。”
“那您先看看这个——”
孙膑有些恼,门仆过界了。
幕僚说的好听是一回事,说得不好听就是门客,仰仗主家求生的一类人。仆役门或许不在在主家面前放肆,但私下里对门客不一定有多尊重。
残疾、墨字,虽说他客居此院时田忌口头上对仆役有过约束,他无心此道,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这些人越发以下犯上了。
门仆在袖口里摸索,一串崭新的刀币险些掉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齐钱塞得更里面些。
孙膑冷哼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
“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
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
“很难?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我发誓:无论什么样,我都觉得世界第一好听!”
“不算难,只是……”
孙膑克制着收拢手指,以防自己紧张之下,将秦昭赠予的彤管捏碎。
要怎么告诉她呢?这首齐风乐调悠扬,却是手用词热辣露骨的求爱恋歌——不是不敢唱,真唱出来,他怕她会被吓跑。
“膑,小气量。”
“词……日后再唱与你听。”
他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终究开了口。
只有轻声的哼唱。
芦苇连绵摇荡出层层绿波,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首缠绵悱恻的无词歌。
“膑,见你之后,我就回秦国了。”
“好。”
“你有要做的事,我知道。但你留下我就走,罚你没我陪了。”
“好。”
“其实没有不想陪你,无从下手是一个,我也有想做的事是另一个。”
“好。”
“我看齐国有‘稷下学宫’,魏国有‘河西学府’,我在秦国弄个‘渭风古喻’如何?我要收罗各家名著,还想在做回‘图书管理员’。”
“好。”
“等你办完事回秦,罚你给我写兵书充库存怎样?”
“好。”
“再做个泥人吧,这个留给你——我要一个你,能摆在案上的。”
“好。”
有情人不说再见。
等到宿怨清算,新缘的线便会被续上,牢不可破,千里来牵。
……
从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史书上薄薄几页记载,难填他们的一生。
河西之战里,秦国抓住机遇,进军击魏。
原本一生东出无望的嬴渠梁,竟在这一战里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秦国的历史,从这一刻起便拐弯导向了更加光鲜的未来。
……
秦昭停下笔。
她揉揉酸乏的肩,身后的书架上,各家各派的专著一点点填满了空虚。
纸张与印刷是最好吸纳贤良的途径,战国诸子百家,谁能抗拒能在秦国著书立传讲学传播的诱惑呢?
算算日子,自齐国别后,虽时有书信往来,但与孙膑又是几载光阴未曾见?
秦昭看看书架上的书籍,颇为欣慰——和孙膑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相比,她这也不算虚度光阴。
舍外鸟鸣不绝,今日的喜鹊颇有些活跃。
“我警告你啊,再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冉可就对你动粗了!”
似乎,桑冉和什么人吵起来了?
秦昭提步出门去探——神情激动的桑冉正拿着扫帚赶人,等她定了神,朝思夜想的人终于舍得从梦里出来了。
他就算双手提着大雁,刚猎的活鸟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
笤帚与灰尘齐飞,滑稽的场面在他淡然的神情下仿佛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睛这才亮了。
“秦昭,孙伯灵以余生相邀,你可愿再拐我一回?”
她想,这是她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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