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终】

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灾祸,便一定是灾祸?”

老者这才笑笑,抚摸着长髯歇了言语。他开始捡拾旗子,一一纳入木罐中。

秦昭见此愣了愣,也顺着帮忙收捡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谁?”

“是……‘鬼谷先生’吧。”

“哦,我之名讳,原来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能猜到他老人家为何愉悦。

“女可知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现在何——”

“膑没有不争气,孙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秦昭一本正经的强调,多少让鬼谷子有些牙疼。他们互瞪着对方,丝毫不愿让步。

人静,风起,叶动。老者嘴角的胡子耸了耸,最终摆手败下阵来。

陷于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个处处愿意维护他的人,这场命换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测……膑此刻已不再秦国了吧。”

“不错,是‘早已不在’。”

“鬼谷先生的手笔?”

“好说好说。”

“为什么呢?”

“宿怨不解,新缘难结。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负的东西不解脱,你若受牵扯再来上这么一遭,我那徒儿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垭口。

片刻后,她一把抢过鬼谷子手里的木罐,泄愤似的往里面丢棋子。

“黑白无辜啊——”

“鬼谷先生可不无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罪……要人成长、变换国运,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吗?”

鬼谷子长叹一气。

他拾起一枚白子,丢进秦昭手里的木罐中。白子在一众黑棋里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间里唯一的圆月。

擅长改写天下局势的老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来了,他就不会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样,月是漫漫黑夜里最耀眼的光明。

“他……还是去了齐国是吗?”

“女勿担忧,为师已给他铺好了路,你只管等他几载,我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孙——孙膑。”

“素闻鬼谷先生能掐会算,昭在棋盘上已被您算尽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来要如何走?”

老先生刚起劲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过味来。他刚要劝说秦昭,便见她摇摇头。

田忌赛马,围魏救赵,桂陵之战、河西之战、马陵之战……接连无声的四字从她嘴里碰擦而出,惊得鬼谷子汗毛直立几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说得没错,我啊,却是个认死理的犟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去齐国没关系,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

“我说过的,随他行走,我终会去到他身边。”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湿了眼眶,摇摇头失声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长时间啦,我舍不得让他等呀。”

·070·

齐国和秦国确实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一个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个像蓬发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许略带偏驳,却叫人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巨大差异。

重返故土,被许久不曾听闻的乡音环绕,确是件令人欣悦的事。可真真沐浴在临淄的繁华下,孙膑又时时怀念秦国的粗犷了。

井然有序理应是孙膑喜欢的状态,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闲下来或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这是在秦国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孙膑离复仇之路很远,远到他需要秦昭说出、做到“五年计划”类似的东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现在的孙膑离雪恨是多么近,从局势上看,正如师父所说,齐国确实是他能亲手斩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临近与魏国、与庞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兴奋与激动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

师父说他的命被改写了,来齐地是将变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啊,落在交叉点上,成为棋局中的一环,就是他们生来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让他免于成为历史的棋子;现在那只手松了,他选择回到棋盘上,把注定的厮杀下完。

孙膑没有犹豫,自在战场上见到秦昭重伤,经历过几年都唤不醒一个人后,他就只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锁,真正地自由。

孙膑将永远留在和庞涓的决战里。他会把孙伯灵带回来,回秦国,回秦昭身边去。

这次换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里,秦昭总会打趣他,叫他“军师”。

现在,孙膑确确实实成为了齐将田忌门下的幕僚,是真正的军师了,但最想听的声音,反而听不到了。

重回齐地这些日日夜夜,孙膑反而更加理解秦昭当年为何犟着要把他拉去秦国。

在齐,所有人都会注意他的腿和脸,他只能做出谋划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将的营帐,能领着秦骑杀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骂,能在咸阳的巷道漫步、停下来吃上一顿小食……

他或许已经被染上了秦的颜色,

因为秦昭是那么神奇,她让他在西北的土地上,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昭啊……

你醒了吗?还好吗?会对我失望吗?

院落的围墙将天分割成四方的小块。